【注释】①即墨：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平度市东南。②荣与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彭越后归刘邦为大将，与魏豹合传。当时彭越有众万余在钜野泽，无所属，因彭越未从项羽入关，故不封，于是齐田荣、汉刘邦相继遣人策动彭越反于梁地。项羽封王，意气用事，此大为失计。③张同、夏说：二人为陈馀将，夏说后为代相，被韩信所破，事详《淮阴侯列传》。说，读悦。④为天下宰：主宰天下的大事。⑤丑地：荒凉边远之地。此句指项羽徙赵王歇于代，燕王韩广于辽东，齐王田巿于胶东事。⑥逐其故主，赵王乃北居代：旧注作一句读，句法不通，梁玉绳认为“其”字衍，非是。“逐其故主”断句，指臧荼逐韩广，田都逐田巿，张耳逐赵歇，以至于赵王歇北居代。⑦资：资助，以为凭借。⑧以复赵王：用以恢复赵王还赵地。陈馀借此打击张耳以报复夺印之怨。⑨扞蔽：屏蔽，护卫。

是时，汉还定三秦①。项羽闻汉王皆已并关中，且东②，齐、赵叛之③，大怒。乃以故吴令郑昌为韩王④，以距汉。令萧公角等击彭越⑤。彭越败萧公角等。汉使张良徇韩，乃遗项王书曰：“汉王失职⑥，欲得关中，如约即止，不敢东。”又以齐、梁反书遗项王曰⑦：“齐欲与赵并灭楚。”楚以此故无西意，而北击齐。征兵九江王布。布称疾不往，使将将数千人行。项王由此怨布也。

【注释】①三秦：即关中地，因项羽分其地为三王，即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于是称三秦。②且东：将要东进。③齐、赵叛之：指齐田荣，赵陈馀叛楚。④故吴令郑昌为韩王：故吴令，秦时吴令。郑昌以吴令随项梁起兵，为项羽旧将，故立为韩王。⑤萧公角：角，人名，因为萧县县令，故称萧公角。⑥汉王失职：指项羽不遵怀王之约，使刘邦没有得到应得的爵土，即为关中王。⑦以齐、梁反书遗项王：张良又将齐、梁反楚的事写了一封信送给项王。这是张良为刘邦东出制造的烟幕。梁，指彭越反梁地。下文“齐欲与赵并灭楚”是张良信中分析局势的内容之一，并非“梁”为“赵”字之误。

汉之二年冬①，项羽遂北至城阳，田荣亦将兵会战。田荣不胜，走至平原②，平原民杀之。遂北烧夷齐城郭室屋③，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齐至北海④，多所残灭。齐人相聚而叛之。于是田荣弟田横收齐亡卒得数万人⑤，反城阳。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

【注释】①汉之二年：公元前205年。②平原：秦郡名，郡治在今山东平原县西南。③烧夷：烧灭劫掠，夷为平地。④北海：即渤海，指项羽打到了渤海边。西汉时沿莱州湾海岸地区置北海郡，郡治营陵，在今山东潍坊市西南。⑤亡卒：散卒。

春①，汉王部五诸侯兵凡五十六万人②，东伐楚。项王闻之，即令诸将击齐，而自以精兵三万人南从鲁出胡陵③。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④。汉军皆走，相随入谷、泗水⑤，杀汉卒十馀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⑥。汉军却，为楚所挤⑦，多杀，汉卒十馀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⑧。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⑨，扬沙石，窈冥昼晦⑩，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于是遂得脱。求太公、吕后不相遇。审食其从太公、吕后间行，求汉王，反遇楚军。楚军遂与归，报项王，项王常置军中。

【注释】①春：单言春，即汉二年正月。汉初沿用秦历，以十月为岁首，故上文先言冬。②部：部勒，统率。五诸侯：众说纷纭。颜师古谓为常山王张耳、河南王申阳、韩王郑昌、魏王豹、殷王卬。按，“五诸侯”以战国之数习惯言，山东六国，去一则五。篇末赞语谓项羽率“五诸侯”灭秦，因其时齐未从羽入关，故言“五诸侯”，而从羽者楚、赵、韩、魏、燕五国之师。但刘邦东出，则非只颜说五王，尚有塞王欣，翟王翳；山东齐、赵已与羽战，故“五诸侯”非指实，而是泛言天下之兵。③鲁：秦县名，县治即今山东曲阜。胡陵：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鱼台县东南。④项王乃西……大破汉军等句：这里描写的是彭城大战，项羽以轻骑三万击败刘邦五十六万大军，取得了辉煌的战役胜利。汉二年夏四月刘邦攻破彭城，以为天下已定，置酒高会。汉军主力摆在彭城以东阻击项羽回救。但项羽未直指彭城。他留下大军在北海攻齐，只带三万轻骑拉到彭城正北的鲁县，绕过昭阳湖至胡陵，迂回至彭城之西的萧县，然后在黎明之时，从萧县向东，出其不意地向汉军发起了总攻，从背后打击汉军，获得了大胜。⑤谷、泗水：二水名。谷水为泗水支流，在彭城东北入于泗水；泗水，山东境内之河，经彭城东，南入淮水。⑥灵壁：古邑名，今称灵璧，在今安徽淮北市西南。睢水：古代鸿沟水系的支流，从大梁东鸿沟分出，流经彭城入泗。汉军败于灵壁以东一段睢水上。⑦挤：逼压、推挤。⑧三匝：三重包围。匝：四周环绕合围。⑨发屋：掀去屋顶。⑩窈(ｙǎｏ)冥昼晦：天昏地暗，白日如同黑夜。窈冥：幽暗昏黑的样子。逢迎楚军：指大风卷起的沙石，正迎着楚军进击的方向，扑面打击。坏散：阵容混乱，四散奔逃。孝惠、鲁元：即吕后所生之一男一女，孝惠帝刘盈，鲁元公主。鲁元公主为刘盈之姐，食邑鲁，故称鲁元公主。元：长，老大。乃载行：便载在车上一同走。滕公：即夏侯婴，因曾为滕县令，故称滕公。虽急三句：虽然危急，不能快赶，但怎么忍心抛弃骨肉呢?太公：刘邦父亲。报项王：报告并献给项王。

是时吕后兄周吕侯①，为汉将兵居下邑②，汉王间往从之③，稍稍收其士卒。至荥阳④，诸败军皆会，萧何亦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⑤，复大振。楚起于彭城，常乘胜逐北⑥，与汉战荥阳南京、索间⑦，汉败楚，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⑧。

【注释】①周吕侯：即吕泽。②下邑：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砀山县东。③间往从之：从小路赶往会合吕泽。④荥阳：地处冲要的军事重镇，故城在今河南荥阳市东北。⑤未傅：未登记入服役名册的老弱，即不合役龄的老人和年幼者。⑥乘胜逐北：指楚乘战胜之威，追击败退的汉兵。北：败退。⑦京：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荥阳市东南。索：京县境内之索亭，又称大索城，即今荥阳老城。⑧汉败楚，楚以故不能过荥阳而西：韩信挫败楚于京索之间，楚汉相争转入相持，即对峙于成皋，史称成皋之战。对峙始于汉二年(公元前205)五月(据《汉书·高帝纪》)。

项王之救彭城，追汉王至荥阳，田横亦得收齐，立田荣子广为齐王。汉王之败彭城，诸侯皆复与楚而背汉①。汉军荥阳，筑甬道，属之河②，以取敖仓粟③。

【注释】①与楚：与楚结盟，附楚。②属：连接，沟通。③敖仓：秦在荥阳西北敖山上所筑大粮仓，下临河。

汉之三年①，项王数侵夺汉甬道，汉王食乏，恐，请和，割荥阳以西为汉。项王欲听之。历阳侯范增曰：“汉易与耳②，今释勿取③，后必悔之。”项王乃与范增急围荥阳。汉王患之，乃用陈平计间项王④。项王使者来，为太牢具⑤，举欲进之⑥。见使者，详惊愕曰：“吾以为亚父使者，乃反项王使者⑦。”更持去⑧，以恶食食项王使者。使者归报项王⑨，项王乃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之权。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⑩。”项王许之。行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

【注释】①汉之三年：公元前204年。②易与：容易对付。③释：放弃了这个机会。指打败汉军，突入关中。④间项王：离间项王与范增等人的关系，使楚君臣猜忌。⑤太牢具：摆上牛、羊、豕三牲俱全的筵席。古代祭祀三牲具全称太牢，但具羊、豕叫少牢。太牢具：指最丰盛的筵席。具：盛食器具。⑥举欲进之：端出了已准备的美食佳肴将要摆在席上。举：端出。欲进之，作出摆宴的样子。⑦乃反：原来竟是。⑧更持去：更换筵席。撤去原来端出的酒筵。⑨使者归报项王：楚使回去把这情形报告给项王。《通鉴辑览》云：“陈平此计，乃欺三尺童未可保其必信者，史乃以为奇，而世传之，可发一笑。”按，陈平曾为项王都尉，知其为人，故为此计，而项王及使者竟中计，正见项王之憨愚，使者之无能。若项王能用随何、郦生之流，陈平之计，岂可行哉!⑩赐骸骨：请赐还我身体，即允许致仕为自由之身。归卒伍：回到平民中去。卒伍：古代的基层服役户籍编制，五家为伍，三百家为卒。疽(ｊū)：也叫痈(ｙōｎɡ)，一种生于颈部、背部或臀部的毒疮。

汉将纪信说汉王曰：“事已急矣，请为王诳楚为王①，王可以间出②。”于是汉王夜出女子荥阳东门被甲二千人③，楚兵四面击之。纪信乘黄屋车④，傅左纛⑤，曰：“城中食尽，汉王降。”楚军皆呼万岁。汉王亦与数十骑从城西门出，走成皋⑥。项王见纪信，问：“汉王安在?”信曰：“汉王已出矣。”项王烧杀纪信。

【注释】①请为王诳楚为王：请允许我替你去蒙骗楚军，打扮成大王的样子去投降。②间出：趁机逃出。③被甲二千人：给二千女子穿上甲胄，武装起来吸引楚军。④黄屋车：用黄绸做车盖的车，为天子用车。⑤傅左纛：在车子左边插上装饰有犛牛尾的大旗。纛(ｄàｏ)，天子旗下的装饰，以犛牛尾为之。⑥走成皋：刘邦从荥阳突围西走成皋。据《汉书·高帝纪》，时在汉三年五月。项羽留兵围荥阳，向西追击，攻下成皋。刘邦得关中兵，南下宛、叶，调项羽南下，而后刘邦北上夺回成皋，杀楚将终公。成皋，即虎牢关，汉置成皋县，为军事要冲地，故城即今河南荥阳市西北之汜水镇。

汉王使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守荥阳①。周苛、枞公谋曰：“反国之王，难与守城。”乃共杀魏豹。楚下荥阳城②，生得周苛③。项王谓周苛曰：“为我将，我以公为上将军，封三万户。”周苛骂曰：“若不趣降汉④，汉今虏若，若非汉敌也!”项王怒，烹周苛，并杀枞公。

【注释】①枞公：史失其名，枞为姓。魏豹：韩信破魏，豹复降汉。②楚下荥阳城：汉三年五月，项羽南下宛、叶，而后东击走彭越，于六月西破荥阳。③生得：活捉。④趣降汉：赶快早早降汉。

汉王之出荥阳，南走宛、叶①，得九江王布，行收兵②，复入保成皋。汉之四年③，项王进兵围成皋，汉王逃，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渡河走修武④，从张耳、韩信军。诸将稍稍得出成皋，从汉王。楚遂拔成皋⑤，欲西。汉使兵距之鞏⑥，令其不得西。

【注释】①宛、叶(ｓｈè)：均秦县名，宛县又为南阳郡治，即今河南南阳市。秦叶县治在今河南叶县南。②得九江王布，行收兵：黥布于汉三年冬十二月降汉，楚得淮南地。汉王令布回淮南收集旧部游击楚，有众数千。同年夏五月，汉王荥阳突围，发关中卒，南走宛、叶，并在行进中收黥布等兵，声势复振，而后北上夺回成皋。③汉之四年：公元前203年。按，刘邦从成皋突围至修武夺韩信军，当从《汉书·高帝纪》，时在汉三年六月，此云“汉之四年”误。④修武：古邑名，即今河南获嘉县之小修武。⑤楚遂拔成皋：此为项羽东破彭越后回城第二次攻下成皋，时在汉三年六月。《汉书·高帝纪》及《通鉴》均同。⑥鞏：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巩县西南。

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项王乃自东击彭越①。

【注释】①是时，彭越渡河击楚东阿，杀楚将军薛公，项王乃自东击彭越：项羽东击彭越，时在汉三年五月，这里书于楚再拔成皋之后，即六月，梁玉绳认为行文有误，非是。“是时”二字应作“初”字读，是话分两头之意，即指项羽攻围荥阳，一下成皋之时，也就是汉三年五月。当时，刘邦为了阻止项羽的攻势，在南下宛、叶的同时，令彭越将兵从东阿绕出楚之后方，迂回突击至下邳，迫使项羽东救，刘邦才夺回成皋，重新部署了防线。故“是时”等句为上下文之间的插说，应单独标出为一小段，则文义显然。中华书局点校本及各种选本均属下段连读，遂使文义扞格不可通。按，项羽一拔成皋之后，应不顾刘邦的调虎离山之计，乘胜西进，打破汉王坚守的成皋阵线，则刘邦的南下宛、叶，彭越之绕出楚后必将归于失败，无奈此时范增已亡，项羽无谋，被刘邦调其南下宛、叶，东救下邳，疲于奔命，于是刘邦的成皋阵线复固。

汉王得淮阴侯兵，欲渡河南①。郑忠说汉王②，乃止壁河内③。使刘贾将兵佐彭越④，烧楚积聚⑤。项王东击破之，走彭越。汉王则引兵渡河，复取成皋，军广武⑥，就敖仓食。项王已定东海来⑦，西⑧，与汉俱临广武而军⑨，相守数月⑩。

【注释】①欲渡河南：指刘邦打算把他从修武夺来的河北军直接拉到黄河之南收复成皋。②郑忠说汉王：郑忠时为刘邦郎中，他劝刘邦不忙渡河，屯聚蓄锐，而派卢绾、刘贾等增援彭越，再次扰楚后方，使项羽“备多力分”，然后渡河决战。③止壁河内：屯驻于修武军营内，即按兵不出。④刘贾：刘邦堂兄，汉封荆王，事详《荆燕世家》。⑤烧楚积聚：彭越、刘贾再次乱楚后方，从白马津渡过黄河，直下梁地，攻下睢阳、外黄等十七城，据《汉书·高帝纪》，时在汉三年八月。⑥复取成皋，军广武：此事在汉三年九月。刘邦用郑忠策，第二次调动项羽东救睢阳，趁机渡河夺回成皋，军广武，就敖仓食。广武：古城名，在荥阳东北之广武山上。⑦项王已定东海来：东海，泛指东方，即睢阳、外黄等地，当今开封以东至商丘一带地方。项羽东救睢阳，时在汉三年九月，“已定东海来”已在汉四年十月，详后“是时，彭越复反，下梁地”一节。⑧西：指项羽定东海后回兵西进与刘邦相战。⑨与汉俱临广武而军：即刘项对峙于广武。广武山上有二城，西城为汉所筑，东城为楚所筑。⑩相守数月：刘、项相持于广武，从汉四年冬十月至秋九月，为时整一年。

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①，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②，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③，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④，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⑤，则幸分我一杯羹。”项王怒，欲杀之。项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衹益祸耳。”项王从之。

【注释】①数反：多次扰乱。②为高俎：设置一个高大的砧板。③急下：赶快投降。④北面：即为臣。古代君主南面而坐，臣下北面而朝。⑤而翁：你父亲。而：同“若”，你。

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①。项王渭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②，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③。”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④，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⑤。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⑥，乃项王也。汉王大惊。于是项王乃即汉王⑦，相与临广武间而语⑧。汉王数之⑨，项王怒，欲一战。汉王不听，项王伏弩射中汉王⑩。汉王伤，走入成皋。

【注释】①疲转漕：疲劳于运送粮饷。转：车载。漕：船运。②匈匈：战乱鼎沸。③毋徒句：不要平白地使天下的百姓受这样的罪。为：使，当在“毋”字后，此为倒装句。④楼烦：本北方善骑射的游牧民族，这里代称优秀的射手。⑤辄：每每。⑥间问：暗中打听。⑦即汉王：靠近汉王，即项羽逼近汉军阵地。⑧广武间：即广武涧，在广武山顶分隔东西二城，宽二百余步。⑨汉王数之：汉王数羽十罪，载《高祖本纪》。⑩伏弩：埋伏的弓箭手。

项王闻淮阴侯已举河北①，破齐、赵②，且欲击楚，乃使龙且往击之③。淮阴侯与战，骑将灌婴击之④，大破楚军，杀龙且。韩信因自立为齐王。项王闻龙且军破，则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说淮阴侯⑤。淮阴侯弗听。

【注释】①举河北：完全占有河北。②破齐、赵：赵即河北，已见上文，故“赵”字为衍文。韩信破齐在汉四年冬十月。③乃使龙且往击之：龙且，楚大将。项羽派龙且击韩信事，详《淮阴侯列传》。④灌婴：汉大将，有传，事详《樊郦滕灌列传》。⑤武涉往说淮阴侯：武涉说韩信背汉联楚，三分天下，事详《淮阴侯列传》。

是时，彭越复反，下梁地①，绝楚粮。项王乃谓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曰②：“谨守成皋③，则汉欲挑战④，慎勿与战，毋令得东而已⑤。我十五日必诛彭越，定梁地，复从将军⑥。”乃东，行击陈留、外黄。外黄不下，数日，已降。项羽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诣城东，欲坑之。外黄令舍人儿年十三⑦，往说项王曰：“彭越强劫外黄，外黄恐，故且降，待大王⑧。大王至，又皆坑之，百姓岂有归心?从此以东，梁地十余城皆恐，莫肯下矣。”项王然其言，乃赦外黄当坑者。东至睢阳⑨，闻之皆争下项王。

【注释】①是时，彭越复反，下梁地：指彭越第二次扰乱楚后方。其事在汉三年八月，即前文“项王已定东海来”为一事，故“是时”二字亦作“初”字读，追叙项羽丢失成皋的经过。《汉书·高帝纪》叙楚汉相争，对峙成皋、广武，编年井然有序。《项羽本纪》序事用传体，以便构成汉军怎样由被动转主动，而项羽由主动变被动的强烈对比，故运用了倒叙插入的手法。这一节文字应单独成段标点，则文理不乱。点校本及各选本未明司马迁笔法，分段有误，造成时序紊乱，今特正之。②曹咎等：是时，曹咎为大司马，封海春侯，与司马欣、董翳共守成皋，故曰“曹咎等”。③谨守成皋：此倒叙汉三年九月事，刘邦再次调动项羽东击彭越，回救睢阳、外黄，谋取成皋，项羽亦虑及此，故嘱曹咎等固守成皋。时楚将钟离眜等因被陈平反间，不得重用，项羽乃委重任于曹咎等无能之辈，故成皋再失。④则：即“即”，即使。⑤毋令得东而已：只要不使汉军东进就是头功。按，曹咎等不听项羽节制，结果丢失了成皋、荥阳，汉军阵线东推至荥阳以东的广武，迫使项羽处于守势，楚汉相争形势大大逆转。⑥复从将军：再与将军会合。⑦外黄令舍人儿：外黄县令门客的儿子。舍人，寄食于官僚贵族之家的士人，秦汉时亦为私属官员。⑧故且降，待大王：所以权且投降彭越，实则等待大王来救援。⑨睢阳：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商丘南。

汉果数挑楚军战①，楚军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马怒，渡兵汜水②。士卒半渡，汉击之，大破楚军，尽得楚国货赂③。大司马咎、长史翳、塞王欣皆自刭汜水上。大司马咎者，故蕲狱掾，长史欣亦故栎阳狱吏，两人尝有德于项梁④，是以项王信任之。当是时，项王在睢阳，闻海春侯军败，则引兵还。汉军方围钟离眜于荥阳东⑤，项王至，汉军畏楚，尽走险阻。

【注释】①汉果数挑楚军战：果不出项羽所料，他一东走，刘邦立即挥师渡河，一次又一次向曹咎挑战。②汜水：水名，经成皋东入河。③货赂：货物钱财，即楚军的积聚。④两人尝有德于项梁：曹咎、司马欣有德于项梁事已叙于篇首，这里特地复述，在于说明项羽疏贤用亲，无独当一面之良将，所以失败。⑤钟离眜：项羽猛将。

是时①，汉兵盛食多，项王兵罢食绝。汉遣陆贾说项王，请太公②，项王弗听。汉王复使侯公往说项王③，项王乃与汉约：中分天下④，割鸿沟以西者为汉⑤，鸿沟而东者为楚。项王许之，即归汉王父母妻子，军皆呼万岁。汉王乃封侯公为平国君⑥，匿弗肯复见⑦。曰：“此天下辩士，所居倾国⑧，故号为平国君。”项王已约，乃引兵解而东归⑨。

【注释】①是时：此为广武对峙之时，汉已得天下三分之二，故“兵盛食多”；项羽谋臣死，良将亡，故“兵疲食绝”。②陆贾：刘邦谋士，说客，事详《郦生陆贾列传》。③侯公：辩士，史失其名，姓侯。④中分：平分。⑤鸿沟：战国时魏国开凿的一条运河，引黄入淮。北起荥阳，经中牟、开封，南流至淮阳东南入淮水支流颍水。按，当时彭越、韩信在鸿沟之东，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此为刘邦调动彭、韩与楚战之计，项羽接受这一和约是政治上的又一失计。⑥平国君：为“倾国”之反称，含讥刺意。⑦匿弗肯复见：侯公不愿受“平国君”之封，因而躲藏隐居，不再露面，不见刘邦。⑧所居倾国：所到之处能颠覆别人的国家。按，刘项订和约在汉四年九月。此时灌婴已从齐地进兵至淮北，彭城告急。刘项对峙广武经年，项羽多次请和，刘邦不允，而在胜利前夕反主动请和，其用心在于诈项羽东归，释放太公、吕后。项羽亦知之，故陆贾往说不听，侯公再说乃听之。于此可见侯公真倾国之士也。⑨解：读懈，松懈，斗志涣散。

汉欲西归，张良、陈平说曰：“汉有天下太半①，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疲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②。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汉王听之。汉五年③，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④，止军⑤，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⑥，而信、越之兵不会⑦。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张子房曰⑧：“诸侯不从约，为之奈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⑨，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⑩。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

【注释】①太半：大半，三分之二。②因其机：乘此机会。③汉五年：公元前202年。④阳夏：秦县名，县治即今河南省太康县。⑤止军：屯驻下来。⑥固陵：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省太康县南。⑦信、越之兵不会：汉三年十月韩信已破齐，项羽已居劣势，而刘项相峙广武经年不决者，因韩信、彭越观望故也。⑧张子房：刘邦谋士张良，字子房。⑨未有分地：没有明确画界。⑩立致：立即召来。自陈以东傅海：从陈(今河南淮阳)以东至近海一带，即今安徽、江苏两省的淮北地区。睢阳以北至谷城：即今河南东部及山东西部地区。谷城：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东阿县南。彭相国：彭越曾为魏豹相国。刘贾军从寿春并行：此时刘贾与黥布等已深入楚后方，据有淮南，故从寿春出发北上与南下的韩信军同时进军合围项羽。寿春：秦县名，即今安徽寿县。屠城父，至垓下：刘贾从寿春北上，先向西北趋固陵，故先至城父，随后追击项羽东至垓下。城父：古邑名，在今安徽亳县东南，位于寿春西北。垓下：又名垓下集，古地名，在今安徽灵璧市东南的沱河北岸，位于寿春东北。以舒屠六：周殷，守淮南的楚将，他投降了刘贾，带领舒县(今安徽舒城)之众北上，屠灭了城守六县(今安徽六安)的楚军。诣项王：各路汉军都追向项王。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①，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②，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忼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③。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④，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注释】①四面楚歌：汉军收缩包围，其歌声达于项羽军营。此时汉军多楚人，刘邦令唱楚地民歌，用以瓦解项羽军心。②骓(ｚｈｕī)：毛色青白相间的马。③逝：奔驰。④歌数阕：连唱了几遍。阕：曲终，指唱完一遍。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①，直夜溃围南出②，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③。项王至阴陵④，迷失道，问一田父⑤，田父绐曰⑥：“左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⑧，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⑨，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⑩，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注释】①麾下：部下。②直夜：正夜，即中夜，半夜。③骑能属者：能追随他的骑兵。属：跟随。④阴陵：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定远县西北。⑤田父：老农夫。⑥绐(ｄàｉ)：欺骗。⑦左：向左行。⑧东城：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定远县东南。⑨自度不能脱：自己估量不能脱险。⑩卒：终于。快战：痛快地打一胜仗，以明天之亡我。按，别本及《汉书》作“决战”，意为痛快淋漓地决死一战，抗争天命，比“快战”义为长。三胜：即下文的溃围，斩将，刈旗。刈(ｙì)旗：砍倒军旗。驰下：冲下去。期山东为三处：约定在山的东面分三处集合。披靡：草木随风倒伏的样子，喻汉军之惊惧四散。赤泉侯：即杨喜，汉骑将，因获项羽尸体封赤泉侯。辟易：四散倒退。伏：同“服”。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①。乌江亭长檥船待②，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③，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④。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⑤，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⑥，邑万户⑦，吾为若德⑧。”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⑨。故分其地为五⑩：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注释】①乌江：指乌江浦，津名，即今安徽和县东北四十里长江西岸渡口。其地有乌江亭②檥(ｙǐ)船：檥，同“艤”。移船靠岸。③纵：即使。④短兵：短小的轻便兵器，因步战所用。⑤面之：面对面认出了项王。⑥购：悬赏征求。⑦邑万户：封邑万户侯。⑧吾为若德：我替你做件好事，即送头与你去领赏封侯。⑨共会其体，皆是：验核五人所得尸体，能合并在一起，确是项王。⑩分其地为五：将悬赏的万户邑分为五份封五人为侯。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鲁①，鲁父兄乃降。始②，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诸项氏枝属③，汉王皆不诛。乃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项氏，赐姓刘。

【注释】①视鲁：即示鲁，把项王头给鲁人看。②始：当初。③枝属：宗族。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①“舜目盖重瞳子②”，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③?何兴之暴也④!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⑤，相与并争，不可胜数⑥。然羽非有尺寸⑦，乘势起陇亩之中⑧，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⑨。及羽背关怀楚⑩，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注释】①周生：汉时儒者，史失其名。②重瞳：两个瞳孔，古人认为这是神异非凡的品相。③苗裔：后代。邪：通耶。④暴：突然。⑤蜂起：像蜂一样成群地飞起来。⑥胜(ｓｈēｎɡ)：尽。⑦尺寸：喻微薄的凭借，或尺寸之地，或尺寸之权势。⑧陇亩：田野，这里指民间。⑨近古：近代，指战国及秦楚之际。⑩背关怀楚：项羽入关烧杀抢掠，他的残暴行为激起了关中人民的不满，于是放弃了具有战略意义的关中而东归彭城。背：放弃。关：关中之地，即秦地。矜：夸耀。伐：功劳。力征经营天下：指只依靠武力来夺取天下，故项羽行兵多残暴不仁，常常是屠城滥杀，巨鹿之战坑秦降卒二十万，引起了关中人民的愤怨。身死东城：谓身死东城县之乌江浦。此东城是地名借代中以大代小，以东城县代指所属的乌江浦。也就是“身死东城”与“自刎于乌江”是一码事。俞樾《古书疑义举例》说：“古人之文有举大名以代小名者，后人读之而不能解，每每失其义矣。”有人将“身死东城”与“乌江自刎”对立起来，正是不明地名借代的误读。寤：通“悟”。过：错误。乃引句：项羽垓下败亡，走投无路，还对部下说：“我起兵到现在八年，亲身参加七十余战，从没有打过败仗，于是称霸天下。现在落到这地步，是天亡我，不是我不会打仗。”司马迁直斥其非，故赞语详列项羽失败的原因。引：援引，据为理由。

【语译】

项籍是下相人，表字羽。最初起兵时，二十四岁。其叔父叫项梁，项梁的父亲就是楚国将领项燕，是被秦国将领王翦所杀的那个人。项家世世代代做楚将，封在项地，所以姓项。

项籍年少时，学习识字书写，没有学成，放弃不学了；学习剑术，又没有学成。项梁很生他的气。项籍说：“学认字记写名姓就足够了，剑术只能对抗一个人，不值得学，我要学对抗一万人的本事。”项梁就教项籍兵法，项籍非常高兴，略微知道其中的大意，又不肯学下去。项梁曾因罪遭栎阳官吏追捕，就请蕲县的狱椽曹咎写信给栎阳的狱椽司马欣，因为过去的交情得以了结。项梁杀了人，和项籍在吴中逃避仇人。吴中有贤能的士大夫都不及项梁，每当吴中有大徭役和丧事，项梁常为他们主办。暗中用兵法组织部署宾客和子弟，借此了解他们各人的才能。秦始皇帝出游到会稽，渡浙江时，项梁和项籍一块去观看。项籍说：“他可以取而代之!”项梁捂住他的口，说：“不要胡说，会灭族的!”项梁因此认为项籍有奇才。项籍身高八尺有余，力能举起大鼎，才气过人，即使是吴中的子弟都已畏惧项籍了。

(以上为第一段，写项羽叔侄在国破家亡后的流离生活中蓄聚反秦力量，着重记叙项羽的粗疏与不凡。)

秦二世元年七月，陈涉等人在大泽乡起义。九月，会稽郡守殷通对项梁说：“长江以西全都造反，这也是上天灭亡秦朝的时候了。我听说先下手的能制服人，后下手的会被人制服。我想要起兵，请您和桓楚为将领。”这时桓楚正逃亡在沼泽之中。项梁说：“桓楚逃亡，人们不知道他的藏身之处，只有项籍知道。”项梁于是出去，告诫项籍持剑在外等待。项梁又进去，和郡守坐在一起，说：“请召见项籍，让他接受使命去召桓楚。”郡守说：“好。”项梁召唤项籍进来。一会儿，项梁用眼色暗示项籍说：“可以行动了!”这时项籍就拔出剑来砍下郡守的头。项梁提着郡守的头，佩戴着郡守的印绶。左右侍卫大惊，一片混乱，项籍砍杀了几十上百人。满府的人都害怕屈服，没有人敢动手反抗。项梁就召集过去有交往的豪强官吏，告诉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起兵反秦。于是调集吴地的兵士，派人收占所属各县，得到精兵八千人。项梁安排吴中豪杰担任校尉、候、司马。其中有一人没有被任用，他自己去找项梁诉说。项梁说：“从前办理某个人的丧事，让你主办某件事，没能办成，因此不任用你。”众人就都拜伏。就这样项梁担任了会稽郡守，项籍担任副将，巡行攻下所属各县。

广陵人召平这时替陈王攻打广陵，没有攻下。听说陈涉败逃，秦兵又将来到，就渡江南下，假托陈王的命令拜项梁为楚王上柱国。说：“江东已经平定，赶紧带兵向西进攻秦。”项梁于是带领八千人北上渡江向西。听说陈婴已攻下东阳，就派遣使者想与他联合一起西进。陈婴是过去东阳县令属下的小吏，在一县之中素来诚实谨慎，被称为长者。东阳的年轻人杀死县令，聚集几千人，想推举首领，没有适宜的人，就来请陈婴。陈婴以才能不及来谢绝，大家强行立陈婴为首领。县中跟从的有二万人。年轻人想拥立陈婴立即称王，用青巾裹头，标明是异军突起。陈婴母亲对他说：“自从我做了你家的媳妇，还没有听说你家先祖自古以来有过显贵的人。现在忽然获得大的名声，不是好兆头，不如有所归属，事情成功了能够封侯，事情失败了也容易逃亡，并非世人特别注意的人物。”陈婴于是不敢称王。他对军吏说：“项氏世世代代为将军，有名望于楚国。现在想发动大事，将帅非这等人不行。我们依靠有名望的大族，灭亡秦朝是一定的。”这时众人听从他的话，以军队归属项梁。项梁渡过淮河，黥布、蒲将军也以部队归属他。总共六七万人，驻军在下邳。

这时，秦嘉已经拥立景驹为楚王，驻军彭城东面，想抵抗项梁，项梁对军吏说：“陈王最先发动起义，作战不利，不知去向。现在秦嘉背叛陈王而拥立景驹，大逆不道。”于是进军攻打秦嘉。秦嘉的军队败逃，被项梁追击到胡陵。秦嘉回军交战一天，秦嘉战死，军队投降。景驹逃跑，死在梁地。项梁已经兼并了秦嘉的军队，驻军胡陵，将要领兵西进。章邯的秦军抵达栗地，项梁派偏将朱鸡石、余樊君和章邯交战，余樊君战死。朱鸡石的军队战败，逃奔到胡陵。项梁领兵进入薛地，杀了朱鸡石。项梁先前派遣项羽另外攻打襄城，襄城坚守，攻打不下。等到攻下襄城后，项羽把襄城军民全部活埋了，回军报告了项梁。项梁听说陈王确实死了，召集各部将领在薛地会合，商议大事。这时，沛公也从沛地起兵，赶来参加。

居鄛人范增，年纪七十岁了，一直隐居在家，好出奇计。他前来游说项梁说：“陈胜失败本属应当。秦朝灭亡六国，楚国是最没有罪的。自从怀王入秦国一去不返，楚国人怀念他一直到如今，故而楚南公说：‘楚国即使只剩下三户，灭亡秦国的也必定是楚国。’现今陈胜首先起事，不拥立楚王的后代而自立为王，他的势运不会长久。现在您在江东起兵，楚地蜂拥而起的将领都争着依附您，这是因为项家世代为楚将，能够重新拥立楚国的后代啊!”项梁认为他的话有道理，就在民间访求楚怀王的孙子名叫心的人，当时流落在民间替人家牧羊。项梁拥立他为楚怀王，用以顺从人民的愿望。陈婴担任楚国的上柱国，赐封五个县，辅佐楚怀王建都盱眙。项梁自称为武信君。

项梁休整了几个月，领兵攻打亢父，和齐国田荣、司马龙且的军队一起援救东阿，在东阿大败秦军。田荣就率军回去，驱逐了齐王田假。田假逃到楚国。田假的相国田角逃到赵国。田角的弟弟田间原先是齐国的将军，留在赵国不敢回去。田荣拥立田儋的儿子田巿作齐王。项梁已经攻破东阿的秦军，于是乘胜追击。并多次派遣使者催促齐国发兵，想联合他们一起西进。田荣说：“楚国杀掉田假，赵国杀掉田角、田间，我就出兵。”项梁说：“田假是盟国之王，走投无路来投奔我，我不忍心杀他。”赵国也不肯杀掉田角、田间来和齐国做交易。齐国也就不肯出兵帮助楚国。

项梁派遣沛公和项羽攻打城阳，攻下后屠杀了全城。接着西进在濮阳以东攻破秦军，秦军收缩退入濮阳城里。沛公、项羽就攻打定陶，定陶没有攻下，撤离，往西攻城略地，一直到雍丘，大败秦军，杀死李由。回军攻打外黄，外黄没有攻下。

项梁从东阿起程，向西推进，打到定陶，再次打败秦军，项羽等人又斩杀了李由，因此更加轻视秦军，露出骄傲的神情。宋义就劝谏项梁说：“作战胜利而将领骄傲士卒怠惰的就会失败。现在士卒稍有松懈，而秦军一天天增加，我很为您担心。”项梁不听，派宋义出使到齐国，宋义在路上遇到齐国使者高陵君叫显的，说：“您将要会见武信君吧?”回答说：“是的。”宋义说：“我认定武信君的军队必定失败，您慢慢走就能免去一死，走得快就会赶上灾祸。”秦朝果然调动了全部机动军队增援章邯，攻打楚军，大败楚军于定陶，项梁战死。沛公、项羽离开外黄攻打陈留，陈留坚守，不能攻下。沛公、项羽一起谋划说：“现在项梁军队战败，士卒很害怕。”两人于是与吕臣的军队会合一起向东撤退靠近怀王。吕臣驻军在彭城之东，项羽驻军在彭城之西，沛公驻军在砀县。

章邯攻破项梁军队以后，就认为楚地的军队不足担忧了，于是渡过黄河攻打赵国，大败赵军。在这个时候，赵歇为赵王，陈馀担任将军，张耳担任国相。赵国君臣全部都逃到巨鹿城。章邯命令王离、涉间围攻巨鹿，章邯驻军在他们南面，修筑甬道给他们运送粮食。陈余担任将领，统领数万人驻扎在巨鹿以北，这就是所称的河北军。

楚军已经在定陶被打败，怀王恐惧，从盱眙到了彭城，合并项羽、吕臣的军队，亲自统率。任命吕臣为司徒，以吕臣的父亲吕青为令尹。任命沛公为砀郡守，封他为武安侯，统领砀郡的军队。

当初，宋义所遇见的齐国使者高陵君名叫显的还在楚军中，见到楚王说：“宋义认定武信君的军队必定失败，过了几天，军队果然失败。军队未曾作战而预先看见失败的征兆，这可以说是懂得用兵。”楚王召见宋义，同他商议大事，非常欣赏他，就安排他担任上将军。项羽封为鲁公，担任副将，范增担任末将，援救赵国。各部将领都归属宋义，号称卿子冠军。宋义行军到了安阳，停留了四十六天而不进军。项羽说：“我听说秦军把赵王围困在巨鹿，我们迅速领兵渡过黄河，楚军在城外攻打，赵军在城内接应，打败秦军是必定了的。”宋义说：“不是这样。能叮咬大牛的牛虻却不能够咬破小小的虱子。现在秦军正在攻打赵国，如果打胜了军队已是精疲力尽，我们可趁机消灭；秦军如果战败，那么我们就统领军队大张旗鼓地向西进发，必定能够推翻秦朝。所以不如先让秦赵两军相斗。披甲执戟，我宋义不如您；运筹策略，您不如我宋义。”于是下令军中说：“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倔强不听指挥的，一律斩杀。”宋义派遣他的儿子宋襄去辅助齐王，亲自送他到无盐，饮酒聚会。当时天气寒冷，下着大雨，士兵又冻又饿。项羽说：“大家应当齐心协力攻打秦军，却长久停留而不进军，如今正赶上饥荒，百姓贫困，兵士们吃的是山芋和豆子，军中没有存粮，而宋义竟饮酒聚会，不领兵渡黄河从赵国取得粮食，和赵国合力攻秦，而说什么‘利用他们的疲惫’。以秦的强大，攻打刚刚成立的赵国，形势必定是攻占赵国。赵国被攻占，秦国更加强大，哪有什么疲惫可以利用呢!况且我国的军队刚遭挫败，楚王坐不安席，集中全国的兵力粮草全部交给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现在不体恤士卒而谋取私利，不是国家的栋梁之臣。”项羽早晨晋见上将军宋义，就在宋义的帐中砍下了他的头，出来向军中发布命令说：“宋义与齐国阴谋反叛楚国，楚王密令项羽杀了他。”在这个时候，将领们个个畏服，没有人敢抗拒。都说：“首先拥立楚王的是将军家，现在又是将军诛灭了乱臣贼子。”就共立项羽为代理上将军。项羽派人追赶宋义的儿子，一直追到齐国，杀了他。项羽另派遣桓楚向怀王报告情况，怀王任命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都归属项羽。

项羽杀掉卿子冠军以后，威震楚国，名声传遍诸侯。他派遣当阳君、蒲将军率领士兵两万人渡过漳河，援救巨鹿。初战告捷后，陈馀再次请求增援。项羽就统军全部渡过漳河，沉掉所有船只，砸破饭锅用具，烧掉营垒，携带三天的干粮，借此向士卒表示决一死战，无有退还之心。楚军一到就包围了王离，与秦军交战多次，截断他们的甬道，大破秦军，杀了苏角，俘虏王离。涉间拒不降楚，自焚而死。此战，楚军奋勇当先居诸侯军之首。在巨鹿城下，诸侯援军有十多座营寨，都不敢出战。等到楚军攻打秦军时，诸侯军将领都在壁垒上观看。楚军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军杀声震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惊惧惶恐。当打败了秦军，项羽召见诸侯，诸侯将领进入辕门时，无不跪着前行，没有人敢抬头仰视。项羽从此成为诸侯的上将军，各路诸侯都隶属于他。

章邯的军队驻扎在棘原，项羽的军队驻扎在漳南，两军对峙，尚未交战。秦军屡次后撤，秦二世派人责问章邯。章邯恐惧，派长史司马欣回都城报告。司马欣到了咸阳，在司马门停留了三天，赵高不愿接见，流露了不信任的意思。司马欣恐惧，逃回军中，不敢走原路。赵高果然派人按原路追赶，没有追到。司马欣回到军中，报告说：“赵高在朝中当权，在下位的人不敢有所作为。现在作战如果能够胜利，赵高必定嫉妒我们的功劳；不能胜利，更免不了一死。请将军仔细考虑。”陈馀也给章邯写信说：“白起担任秦将，南征楚都鄢郢，北征坑杀马服君赵括，攻城夺地，不可胜数，而最终被赐死。蒙恬为秦将，向北驱逐戎人，开拓榆中数千里土地，最终被斩于阳周。什么原因呢?功劳太大，秦朝无法全部封赏，就借法律杀了他们。现在将军担任秦将已有三年了，士卒损失伤亡以十万数计，而诸侯军纷纷起事，越来越多。赵高一贯阿谀奉承，长时间蒙蔽二世，如今形势危急，也担心二世皇帝要杀他，所以他想借用法律诛杀将军来推卸罪责，派人替代将军来逃脱他的灾祸。将军您在外时间很久了，朝内多有仇人，有功是死，无功也是死。况且上天要灭亡秦朝，无论愚人智人都已看清。现在将军已不能入朝直谏，只能在朝外等着做亡国之将，孤兵无援却想长久支撑，难道不可悲吗?将军为何不回兵，与诸侯联合，相约共同攻打秦国，瓜分秦地为王，面南而坐，称孤道寡；这跟身伏斧砧，妻子儿女被杀相比，怎么样呢?”章邯心中犹豫不决，暗中派遣军候名叫始成的人出使项羽军，想要订立和约。和约尚未订成，项羽派蒲将军夜以继日地领兵渡过三户津，驻扎在漳河以南，与秦军接战，再次打垮了他们。项羽统率全军在汙水上进攻秦军，把他们打得大败。

章邯派人进见项羽，想要订立和约。项羽召见军官们商议说：“粮食缺乏，我打算接受章邯的和议。”军官们都说：“好。”项羽就与章邯约好日期在洹水南面的殷墟上会晤。完成了订盟礼仪。章邯见到项羽流下眼泪，给他讲说赵高的事情。项羽就封章邯为雍王，安置在楚军中，让长史司马欣担任上将军，统率秦军作为先锋。

到了新安，诸侯军中的官兵以前服徭役防守边疆路过关中时，秦朝的官兵对待他们大多粗暴无礼。等到秦军投降了诸侯军，诸侯军中的官兵多乘胜把秦军作为奴隶俘虏使唤，随意折辱他们，秦军官兵多私下议论说：“章将军人骗我们投降了诸侯，现在如果能够入关破秦，是大好事；如果不能，诸侯军俘虏我等去东方，秦必定会杀尽我们的父母妻儿。”诸将暗中听到这样的议论，报告给项羽。项羽就召见黥布、蒲将军等商议道：“秦军官兵人数还很多，他们内心不服，到了关中不听指挥，事情必定危险，不如杀掉他们，而只带章邯、司马欣、都尉董翳进入秦地。”于是楚军乘夜色在新安城南坑杀了二十多万秦兵。

(以上为第二段，写项羽起义，南征北战，勇猛无敌，不愧为一个盖世英雄。这时期的项羽，尽管行军多暴，由于天下苦秦久矣，项羽反秦，仍然得到人民的拥护。钜鹿战后，羽为诸侯盟主。)

项羽向咸阳推进，到达函谷关，有军队把守，不能进入。又听说沛公已经攻下咸阳，项羽大怒，派遣当阳君等攻打函谷关。项羽军破关进入，到达戏水西面。沛公驻军霸上，还没有和项羽相见。沛公的左司马曹无伤派人对项羽说：“沛公想在关中称王，让子婴当相，奇珍异宝都占为己有。”项羽大怒，说：“明天早晨犒赏士兵，给我打垮沛公的军队!”当时，项羽兵力为四十万，驻扎在新丰的鸿门，沛公有兵力十万，驻扎在霸上。范增劝说项羽道：“沛公在山东时，贪图财宝，喜好美女。现在进入关内，不取财物，不近妇女，这表明他的志向不小。我让人观察了他那边的云气，都显出龙虎形状，五彩缤纷，这是天子的气象哩。赶快进攻，不要错过机会。”

楚国左尹项伯，是项羽的叔父。一直与留侯张良友好，张良这时跟随沛公，项伯就连夜骑马到沛公的军营，私下会见张良，把实情全部告诉他，想叫张良跟他一起走。说：“不要跟沛公一起送死。”张良说：“我是替韩王护送沛公的，沛公现在情况危急，逃走是不义的，不能不告诉他。”张良于是进去，告诉了沛公。沛公大惊失色，说：“这怎么办?”张良问：“谁替大王出的这个主意?”沛公答道：“有个臭小子对我说：‘据守函谷关，不要接纳诸侯，可以占有整个秦地称王。’因此听了他的话。”张良说：“估计大王的兵力足够抵挡项王吗?”沛公沉默一阵，说：“当然不如，这该怎么办呢?”张良说：“请让我去告诉项伯，就说沛公不敢背叛项王。”沛公说：“您何以与项伯有交情呢?”张良说：“在秦的时候项伯与我相交，项伯杀了人，我救了他，现在事情危急，幸亏他来告诉我。”沛公说：“他与您谁大谁小?”张良说：“他比我年长。”沛公说：“您替我请他进来，我要以兄长的礼节接待他。”张良出去，邀请项伯。项伯就进入会见沛公。沛公举杯向项伯敬酒，相约结成儿女亲家，说：“我进入关中，公私财物秋毫不敢接近，登记官民户籍，封闭府库而等待将军，之所以要派遣将领把守关口，为了防备其他强盗出入和非常情况。日夜盼望将军到来，怎么还敢反叛!请您详细给将军说明，我不敢背弃恩德。”项伯答应了，对沛公说：“明天不可不早早前来向项王谢罪。”沛公答应说：“是。”于是项伯连夜离去，回到军营中，把沛公的话详细地报告给项王，趁机说道：“沛公不先攻破关中，您怎么敢进来呢?现在人家有大功劳却要攻击他，这是不道义的，不如就此好好善待他。”项王答应了。

沛公第二天一清早就带着一百多人马拜见项王，来到鸿门，谢罪说：“臣与将军协力攻秦，将军在河北作战，我在河南作战，然而没有料到我能先入关攻破秦军，得以在这里再次见到将军。现在有小人说坏话，让将军和我产生嫌隙。”项王说：“这是沛公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不然，项籍怎么会这样呢。”项王当天就留沛公一起喝酒。项王、项伯面朝东坐，亚父面南就坐，亚父就是范增。沛公面朝北坐，张良面西陪坐。范增多次以目示意项王，三次举起所佩玉玦来暗示，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身，出来召唤项庄，对他说：“君王心软不肯下手，你进去上前敬酒，敬完酒请求舞剑，趁机刺杀沛公于座席上。不然的话，你们这帮人终将为他所俘虏。”项庄就进去祝寿。祝寿完毕，说：“君王与沛公饮酒，军中没有什么可以取乐，请让我舞剑吧!”项王说：“好。”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也拔剑起舞，常用身体掩护沛公，项庄没有机会刺击。这时张良到军门，见到樊哙 。樊哙问：“今天的事情怎么样?”张良说：“很危急!现在项庄拔剑起舞，想要击杀沛公。”樊哙说：“事情这样紧急，请让我进去，与沛公同生共死。”樊哙立即带剑拿盾进入军门。双岗卫士举起交叉的矛戟想阻止不让进去，樊哙侧过盾一撞，卫士仆倒在地，樊哙于是进去，揭开帷帐，面西站立，瞪大眼睛看着项王，头发竖起，眼角都睁裂了。项王按剑挺身问：“来客是干什么的?”张良说：“这是沛公的参乘，叫樊哙。”项王说：“壮士!赐他一杯酒。”就给他一大斗酒。樊哙拜谢，站起身喝了。项王说：“赐他猪肘。”又给他一条生猪肘。樊哙把盾牌扣在地上，把猪肘放在上面，拔剑切了大口吞吃。项王问：“壮士，能再喝酒吗?”樊哙说：“臣连死尚且不躲避，一杯酒难道还值得推辞!秦王有虎狼一样的心肠，杀人唯恐杀不完，处人刑罚唯恐不重，天下人都背叛了他。怀王同将领们约定：‘先攻破秦军进入咸阳的在关中称王。’现在沛公先破秦入咸阳，秋毫无犯，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等待大王的到来。之所以派将领把守关口，是为了防备其他强盗出入和意外情况。劳苦功高到这样，未有封侯的奖赏，却听信小人谗言，想杀有功之人。这是继续走秦朝灭亡的老路，我非常遗憾大王这样做。”项王无话可答，说：“请坐。”樊哙紧靠张良坐下。坐了一会儿，沛公起身上厕所，趁机招呼樊哙出来。

沛公已经出去，项王派都尉陈平召唤沛公。沛公说：“刚才出来，没有告辞，怎么办呢?”樊哙说：“干大事不拘小节，行大礼不怕责难。眼下人家是屠刀和砧板，我们是鱼肉，还告辞什么?”于是沛公决定离去。留下张良致歉。张良问：“大王来时带了什么?”沛公说：“我带白璧一双，想献给项王，玉斗一双，想献给亚父，正赶上他们发怒，没敢进献。您替我献上吧!”张良说：“遵命。”当时，项王驻军在鸿门下，沛公驻军在霸上，相距四十里。沛公就丢下车马待从，独自骑马，脱身而走，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拿盾，徒步随行，从骊山而下，顺着芷阳小路走。沛公对张良说：“从这条道到我们军营，不过二十里。估计我已回到军营，您再进去。”沛公已经离去，估计已从小路回到了军中，张良这才进去谢罪，说：“沛公没有酒量，不能告辞，谨让小臣张良奉上白璧一双，敬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敬奉大将军足下。”项王问：“沛公在哪里?”张良答：“听说大王有意责罚他，脱身独自离开，已经回到军营里了。”项王便接受了玉璧，放在座席上。亚父接过玉斗，扔在地上，拔出剑来击成碎片，骂道：“唉!项庄这小子不足以共谋大事。夺取项王天下的，必定是沛公了!我们这些人眼下就要成为他的俘虏了!”沛公回到军营，立刻杀了曹无伤。

停留了几天，项羽领兵向西屠戮咸阳城，杀死投降的秦王子婴，烧毁秦的宫室，大火三月不灭；劫掠秦朝的财宝和妇女运往东方。有人劝说项王道：“关中有山河为屏障，四塞为阻险，土地肥沃，可以定都称霸。”项王一看秦朝宫室都已被焚烧而残破，又思恋家乡，想要向东回转，就说：“富贵不回故乡，好比穿着锦绣衣服在夜间行走，谁能看得到?”说客说：“人家说楚人像猕猴戴了人的帽子，果真是这样。”项羽听到这话，煮死了说客。

项王派人向怀王报告情况，请示善后的事，怀王说：“按约定办。”项王就尊称怀王为义帝。项王想要自己称王，就先封众将相为王。他对众将说：“天下开始发难时，暂时拥立诸侯的后裔为王，以便讨伐秦朝。然而亲身披甲执剑首先起事，风餐露宿在外作战，经历了三年，才灭掉秦朝平定天下的是各位将相和项籍的力量啊!义帝虽然没有功劳，作为诸侯的后代也该分给他土地，尊他为王。”将领们都说：“好。”于是划分天下，封将领们为侯为王。

项王、范增怀疑沛公想要占有天下，但事情业已和解，又不愿意违背约定，担心诸侯背叛，于是暗地里商量说：“巴郡、蜀郡道路艰险，秦朝流放的人都在蜀中。”就说道：“巴郡、蜀郡也是关中的土地。”因此封立沛公为汉王，管辖巴、蜀、汉中，定都南郑。而把关中划分成三部分，封秦朝降将为王，来阻挡汉王。

项王于是封章邯为雍王，领属咸阳以西地区，定都废丘。长史司马欣，过去任栎阳狱掾时，曾有恩于项梁；都尉董翳，最早劝章邯投降楚军。因此封司马欣为塞王，领属咸阳以东至黄河地区，定都栎阳；封董翳为翟王，领有上郡，定都高奴。迁徙魏王豹为西魏王，领属河东地区，定都平阳。瑕丘人申阳，是张耳的宠臣，最先攻下河南郡，在黄河上迎接楚军，因此封申阳为河南王，定都洛阳。韩王成仍居故地，定都阳翟。赵将司马卬平定河内，多有战功，因此封司马卬为殷王，称王于河内，定都朝歌。迁徙赵王歇为代王。赵国的相张耳向来贤能，又跟从项王入关，因此封张耳为常山王，领有赵地，定都襄国。当阳君黥布为楚将，常常战功居第一，因此封黥布为九江王，定都于六县。鄱君吴芮率领百越兵协助诸侯，又随从入关，因此封吴芮为衡山王，定都邾县。义帝的柱国共敖带兵攻南郡，功劳多，就立共敖为临江王，定都江陵。改封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跟随楚军援救赵国，便一同入关，因此封臧荼为燕王，定都于蓟。改封齐王田巿为胶东王，齐将田都跟从楚军共同援救赵国，又追随项王入关，因此封田都为齐王，定都临淄。先前被秦所灭亡的齐王田建的孙子田安，在项羽正渡河救赵的时候，攻下济北数座城邑，领兵降项羽，因此封田安为济北王，定都博阳。田荣多次背弃项梁，又不肯领兵跟随楚军攻打秦军，因此不封立他。成安君陈馀舍弃将印离去，没能跟从入关，但一向听说他很有贤能，有功于赵国，又听说他在南皮，因此就把南皮周围三县封给他。番君的部将梅鋗功劳很多，因此封他为十万户侯。项王自封为西楚霸王，领统九郡，定都彭城。

(以上为第三段，写项羽入关，并分封十八王。本段重点写鸿门宴，这是项羽事业的转折点， 由反秦斗争转为楚汉相争。由于项羽缺乏政治经验，而又刚愎自用，思想守旧，第一个回合就打了败仗。)

汉元年四月，诸侯在戏下解散，各自前往封国。项王出关到封国，派人迁徙义帝，说：“古代帝王拥有土地，方圆千里，一定要建都上游。”于是派遣使者把义帝迁往长沙郡的郴县，催促义帝动身。义帝的群臣渐渐叛离他，项王就密令衡山王、临江王把义帝杀死在长江中。韩王成没有军功，项羽不让他赴封地，带他一起到彭城，废黜为侯，后来又杀掉他。臧荼到达封国，就驱逐韩广到辽东，韩广不听，臧荼在无终杀掉韩广，兼并了他的土地。

田荣得知项羽改封齐王田巿到胶东，而封齐将田都为齐王，就大怒，不肯让齐王到胶东，因而带领齐军反叛，迎战田都。田都逃到楚国。齐王田巿害怕项王，就逃到胶东前往封国。田荣恼怒，追击到即墨，把他杀了。田荣于是自封为齐王，而向西进军杀死济北王田安，兼并了三齐的土地。田荣授予彭越将军印，让他在梁地反叛。陈馀暗地里派张同、夏说劝说齐王田荣说：“项羽为天下主宰，不公平。现在把原来的诸侯封在荒凉不好的地方，却把他的群臣诸将封在富庶繁荣的地方，赶走原来的主人，使赵王向北居于代地，我认为这样做是不可以的。听说大王起兵，并且不听从不公正的命令，希望大王资助陈馀一些兵力，让我去攻打常山王，来恢复赵王原有的封地，请拿我的封国做您的屏障。”齐王答应了他，于是派兵到赵国。陈馀征发三县全部的兵力，和齐军合力攻打常山国，大败常山军。张耳逃走，归附汉王。陈馀从代地迎接原来的赵王赵歇返回赵国。赵王因此立陈馀为代王。

 这时，汉王回军平定三秦。项羽听说汉王已经全部兼并了关中，将要东进，齐国、赵国又背叛他，大怒。于是任命原来吴县县令郑昌为韩王，来抵挡汉军。命令萧公角等人攻打彭越，彭越打败了萧公角等人。汉王派张良招抚韩地，就给项王写信说：“汉王失去了应得的封职，希望得到关中，一如盟约所说，就停止军事行动，不敢向东出兵。”又把齐国、梁地的反叛书送给项王说：“齐国想与赵国合力消灭楚国。”项王因此无意西进，而向北攻打齐国。项王征调九江王黥布，黥布称病不去，只派部将带几千人随行。项王从此怨恨黥布。

汉王二年冬天，项羽向北进军到城阳，田荣也领兵会战。田荣战败，逃回平原，平原的百姓杀了他。项羽于是北进烧杀踏平了齐国的城郭房屋，全部坑杀了田荣手下投降的士卒，掳掠了齐国的老弱妇女，巡行齐国一直到北海，做了许多残酷灭绝的事。齐人重新相聚反叛项羽。这时田荣的弟弟田横召集齐国逃亡的士卒几万人，在城阳反叛。项王因此停下来，连战多次，没有攻下城阳。

春天，汉王统率五个诸侯国为主力的天下之兵，共五十六万人，向东攻打楚国。项王听闻此消息，就命令将领们攻打齐国，而自己带领精兵三万人南进，从鲁县出兵胡陵。四月，汉军已经全部进入彭城，掳掠那里的财货、珍宝和美女，每天摆酒聚会。项王绕到汉军西边，在天刚蒙蒙亮时，从汉军背后萧县发起进攻，向东压迫，抵达彭城，中午时分，大败汉军。汉军全部逃走。汉军被挤压进入谷水、泗水，死亡十余万人。汉兵向南逃入山地，楚军又追击到灵壁东南的睢水上。汉军退却，被楚军逼压，多被杀死，汉军十余万人都掉进睢水，睢水被堵塞而不流动。楚军将汉王包围了三重。这时大风从西北刮起，折去树木，掀掉屋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迎面扑向楚军。楚军大乱，溃不成军，汉王左冲右突才得以和几十名骑兵逃走。汉王经过沛县，想携带家眷西逃；楚军也派人追到沛县，捉拿汉王家眷；汉王的家眷都逃走了，没有能与汉王会合。汉王在路上遇到孝惠帝和鲁元公主，就带他们坐车一起逃走。楚军骑兵追赶汉王，汉王慌急，把孝惠帝、鲁元公主推落车下。滕公每每下车抱他们上车，像这样反复三次。滕公说：“虽然危急，不能快赶，但怎么忍心抛弃骨肉呢?”汉王终于逃脱，寻找太公、吕后，没有遇上。审食其随太公、吕后从小道寻找汉王，反而碰上楚军，楚军于是把他们一起带回去，报告给项王，项王经常把他们安置在军中作人质。

这时，吕后的哥哥周吕侯为汉王领兵驻守下邑，汉王从小路去投奔他，陆续收集了一些士兵。到达荥阳，各路败军都会集起来，萧何也紧急征调关中未登记服役名册的老弱全部开赴荥阳，汉军声势重新大振。楚军从彭城出兵，经常乘胜追击败逃的汉军，与汉军在荥阳南面的京邑、索亭之间大战，汉军挫败楚军，楚军因此不能越过荥阳而西进。

项王援救彭城，追赶汉王到荥阳，田横也得以收复齐地，立田荣的儿子田广为齐王。汉王在彭城吃了败仗，诸侯都重新依附楚而背叛汉。汉王驻扎在荥阳，修筑甬道通到黄河，来取得敖仓的粮食。

汉王三年，项羽多次侵夺汉军的甬道，汉王粮食缺乏，心中恐惧，请求讲和，划分荥阳以西归汉。项王想听从讲和，历阳侯范增说：“汉军容易对付了呀，现今放弃不攻打，以后一定要后悔。”项王就与范增急速围攻荥阳。汉王忧虑，就采纳陈平的计谋离间项王。项王的使者来了，为他备办牛、羊、豕三牲俱全的筵席，端出刚要开宴，汉王一见使者，假装惊愕地说：“我以为是亚父的使者，原来竟是项王的使者。”随即更换筵席，用粗劣饭食招待项王使者。使者回去报告项王，项王就怀疑范增与汉王有私情，渐渐剥夺他的权力。范增大怒，说：“天下事势已大致成了定局，君王您自己努力办吧，希望赐我这把老骨头回乡为民吧!”项王答应了。范增还未走到彭城，背上毒疮发作而身亡。

汉将纪信劝说汉王道：“事情已经危急了，请让我假扮成您去欺骗楚军，您可以乘机逃出。”这时汉王连夜派二千女子披着战甲步出荥阳东门，楚兵四面围攻。纪信乘坐黄屋车，车子左边插着用犛牛尾做的大旗，喊着：“城中粮尽，汉王投降了!”楚军一起欢呼万岁。汉王带着几十名骑兵从城西门逃出，奔向成皋。项王看见纪信，问道：“汉王在哪里?”纪信说：“汉王已经逃走了。”项王烧死了纪信。

汉王派御史大夫周苛、枞公、魏豹等把守荥阳。周苛、枞公商量说：“魏豹是反叛的国君，难以和他一起守城。”就共同杀了魏豹。楚军攻下荥阳城，活捉周苛。项王对周苛说：“给我作将领，我让您作上将军，封给三万户。”周苛骂道：“你不赶快早早降汉，汉军现今将要俘虏你，你并非汉王的对手!”项王发怒，煮死了周苛，并且杀了枞公。

汉王逃出荥阳后，向南到宛县、叶县，得到九江王黥布，一边行军，一边收集士兵，又一次进入成皋。汉王四年，项王发兵围攻成皋。汉王逃跑，独自与滕公从成皋北门逃出，渡过黄河奔向修武，投奔张耳、韩信的军队。各位将领陆续从成皋逃出，前来追随汉王。楚军于是拿下了成皋，准备西进。汉王派兵在巩县抵抗，阻止楚军西进。

这时，彭越渡过黄河到东阿攻打楚军，杀了楚军的将军薛公。项王亲自往东攻打彭越。

汉王得到淮阴侯的军队，想要渡河南进。郑忠劝阻汉王，于是停止前进，坚壁在河内。派刘贾领兵协助彭越，烧毁楚军粮草辎重。项王东进打败了他们，赶跑彭越。汉王这时领兵渡过黄河，又攻占了成皋，驻军广武，就近取食敖仓的粮食。项王已经平定东海，回军向西，与汉军对峙在广武，相持了几个月。

这时候，彭越多次在梁地反楚，截断楚军粮食供应，项王为此而忧虑。项羽做了一张高大的砧板，把刘太公放在上面，通告汉王说：“今天不快点投降，我就烹杀太公!”汉王说：“我与你项羽一起为臣子接受怀王的命令，曾相约‘结为兄弟’，我的老爹就是你的老爹。如果一定要烹杀你的老爹，那么盼你能分给我一杯肉汤。”项王大怒，想杀了太公。项伯说：“天下大事不可预料，况且图谋天下的人是不顾及家人的，即使杀了他也没有益处，只能增加祸患罢了。”项王只好作罢。

楚汉两家长久相持，胜负未决，青年壮丁苦于行军作战，老弱疲于转输漕运。项王对汉王说：“天下战乱纷纷扰扰几年了，只是因为我们两人的缘故，我愿与汉王独身挑战，决一雌雄，不要平白地使天下百姓老小受这等罪啊!”汉王笑着谢绝说：“我宁肯斗智，不愿斗力。”项王命令壮士出营挑战。汉军中有善于骑马射箭的楼烦，楚将挑战好几次，每次都被楼烦射杀了。项王大怒，就亲自披甲持戟挑战。楼烦正要射箭，项王睁大眼睛，大声呵斥。楼烦两眼不敢正视，两手不敢发射，掉头逃走，奔回营垒，再也不敢出来。汉王派人暗地里打听，才知道原来是项王。汉王大为吃惊。这时项王就靠近汉王，隔着广武涧对话，汉王数落项王的罪行，项王发怒，要求一战。汉王不听，项王埋伏的弓箭手射中了汉王。汉王负伤，逃入成皋。

项王听说淮阴侯韩信已经夺取河北，攻破齐、赵，正要进攻楚国，就派龙且前往迎战。淮阴侯与龙且交战，骑将灌婴出击，大败楚军，杀死龙且。韩信趁势自立为齐王。项王听说龙且的军队战败，则惊慌起来，派盱眙人武涉前去游说淮阴侯。淮阴侯不听。

这时，彭越又一次反楚，攻下梁地，断绝楚军粮食。项王就对海春侯大司马曹咎等人说：“谨慎地把守成皋，即使汉军挑战，也千万不要与他们交战，只要不让他们得以向东进兵就行了。我十五日之内一定诛杀彭越，平定梁地，再回来同将军会合。”于是东行，在进军途中攻打陈留、外黄。外黄没有及时攻下，几天以后才投降。项王发怒，命令十五岁以上的男子都到城东，准备坑杀他们。外黄县令门客的儿子，年十三岁，前去劝说项王说：“彭越强行劫持外黄人，外黄人恐惧，因此权且投降彭越等待大王。大王来了，又全部坑杀他们，百姓怎能有归顺之心?只怕从此往东，梁境内十多个城邑都恐惧，不肯投降了!”项羽认为他的话有理，就赦免了要坑杀的外黄人。外黄东直到睢阳等地的人，听到这个情况都争着归顺项王。

汉军果然多次向楚军挑战，楚军不出战。汉军派人辱骂楚军，一连五六天，楚军大司马曹咎恼怒了，指挥军队出战渡汜水。士兵刚渡到一半，汉军出击，大败楚军，尽得楚军货物钱财。大司马曹咎、长史董翳、塞王司马欣都在汜水边自刎了。大司马曹咎是以前蕲县的狱掾，长史司马欣也是以前栎阳的狱掾，两人曾经有恩于项梁，因此之故项王信任他们。这个时候，项王在睢阳，听到海春侯战败，就领兵回来。汉军正在荥阳东面包围钟离眜，项王来到，汉军畏惧楚军，全部奔往险要地带。

这时，汉军因为粮食充足而士气旺盛，项王军队疲惫粮食乏绝，汉王派陆贾劝说项王停战，要求放回太公，项王不答应。汉王又派侯公去劝说项王，项王就与汉王订下条约，平分天下，划鸿沟以西归汉，鸿沟以东归楚。项王答应这个条件，就归还了汉王的父母妻子，军中官兵都喊“万岁”。汉王于是封侯公为平国君。侯公躲藏不肯再露面。汉王说：“这人是天下的善辩之士，他待在哪国，就会替哪国倾覆别人的国家，因此称他为平国君。”项王订约后，就领军解甲东行回国。

汉王想要西行归去，张良、陈平劝说道：“汉已据有天下的大半，诸侯全部归附，楚军已兵疲粮尽，这正是上天灭亡楚国的时机，不如趁此时机而顺势攻取他。现在放弃而不攻击，这就是所说的‘养虎为患’。”汉王听从了他们的计策。汉王五年，汉王追赶项王到阳夏南边，把军队驻扎下来，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约定时间会合后攻打楚军。汉军前进到固陵，而韩信、彭越的军队不来会合。楚军出击，大败汉军。汉王又逃回营垒，深挖壕堑来防守。汉王对张良说：“诸侯不遵从约定，怎么办呢?”张良回答说：“楚军将被攻破，韩信、彭越没有分封土地，他们不来本是正常的。君王如能与他们共分天下，现在可以立即招致他们。如果不能这样，事态就不可预知了。君王能把从陈县以东直到海滨的地区，都给韩信；睢阳以北到谷城，分给彭越，让他们各自为自己而战，那么楚国就容易打败了。”汉王说：“好。”随即派使者通告韩信、彭越说：“合力击楚，楚败后，从陈县以东到海滨给齐王，睢阳以北到谷城给彭相国。”使者到达后，韩信、彭越都回报说：“马上就出兵。”韩信就从齐出发前往，刘贾的军队从寿春并进，屠灭了城父，到达垓下。大司马周殷叛离楚国，带领舒县的兵力北上，屠灭了驻守六县的楚军，又征发九江的兵员，跟随刘贾、彭越，都会合在垓下，直逼项王。

项王军队在垓下筑起营垒，兵少粮尽，汉军及诸侯兵把他包围了好几层。晚上听到汉军在四面都唱着楚地的歌曲，项王大惊道：“汉军已经全部得到楚国的土地了吗?为什么楚人这么多呢！”项王深夜起来，在营帐中饮酒。项王身边有位美人名叫虞姬，一直受宠随行；项王有匹骏马名叫骓，经常骑它。这时项王慷慨悲歌，作诗吟唱道：“力能拔山呀，气势盖世无双；时运不济呀，骓马难于驰骋!骓马不前行呀，这可怎么办!虞姬呀虞姬，你何处把身安!”唱了几遍，美人虞姬应和伴唱。项王泪流数行，左右的侍从人员都哭泣，没有人忍心抬头看他。

这时，项王骑上战马，部下精壮骑士相从的有八百多人，趁夜径直向南突围，飞奔而逃。天明时分，汉军才发觉，派骑将灌婴带领五千骑兵追赶。项王渡过淮河，骑兵能跟得上的只剩一百多人。项王到达阴陵，迷了路，去问一个农夫，农夫欺骗他说：“向左走。”项王向左，结果陷入大沼泽中。因此汉军追上了他们。项王又领兵向东，到达东城，只剩下二十八个骑兵了。汉军骑兵追上的有数千人。项王自己估计不能脱身，就对他的骑兵说：“我起兵到现在有八年了，身经七十多次战斗，阻挡我的敌人都被打垮，遭我攻击的敌人无不降服，从未失败过，于是称霸，据有天下。然而今天终于被困在这里，这是上天要灭亡我，不是我不会打仗啊!今天肯定是我的死期，愿为诸君痛快地决一死战，一定胜它三次，给诸君冲破重围，斩杀汉将，夺取汉旗，让大家知道是上天要灭亡我，不是我不会打仗。”于是把他的骑兵分成四队，面向四方。汉军包围起好几层。项王对他的骑兵说：“我为你们拿下一员汉将。”命令骑兵们四面奔驰而下，约定在山的东边分做三处集合。随即项王大吼一声拍马冲杀下山，汉军吓得像草木随风一样倒退，项王手起斩杀一名汉将。这时，赤泉侯杨喜为汉王骑将追赶项王挡在了前面，项王瞪起眼睛大声斥责他，赤泉侯的人马全都受到惊吓，倒退好几里。项王与他的骑兵们在约定的三处会合。汉军不知道项王在哪里，就分为三路，再次包围楚军。项王就飞奔冲杀，又斩杀了一名汉军都尉，杀死几十上百人，楚军再次聚集，仅损失了两名骑兵。项王对他的骑兵说：“怎么样?”骑兵都佩服地说：“正如大王所说的那样。”

这时项王想要东渡乌江，乌江亭长移船停靠在岸边，等待项王，对项王说：“江东虽小，地方纵横千里，民众数十万人，也足以称王。希望大王赶快渡江，现今只有我这一只船，汉军追过来，没法渡江。”项王笑着说：“上天要灭亡我，我还渡江干什么!况且项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西进，现在没有一人返回，纵使江东父老怜爱我，让我为王，我有何面目去见他们?纵然他们不说什么，我项籍难道心中没有愧吗?”项王接着对亭长说：“我知道您是一位长者，我骑这匹马五年了，所向无敌，曾经日行千里，我不忍心杀它，把它送给您吧。”于是命令骑兵全部下马步行，拿着短兵器交战。单是项籍所杀掉的汉军就有几百人。项王也身受十几处创伤。他回头看到汉军骑司马吕马童，说：“你不是我的老相识吗?”吕马童与项王打个照面，指给王翳说：“这就是项王。”项王就说：“我听说汉王用黄金千斤，封邑万户来悬赏我的人头，我把这份好处送给你吧!”说完拔剑自刎而死。王翳取下项王头颅，其余骑兵互相践踏争夺项王身体，互相残杀的有几十人。最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分别得到项王躯体的一部分。五个人一起拼合项王尸体，正好对上。因此划分悬赏的万户土地为五部分：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王已死，楚国土地全部投降汉王，唯独鲁县不降服。汉王本想屠灭鲁城，转念一想，鲁县军民，坚守礼义，为主人以死尽忠，就拿着项王的头颅给鲁县人看，鲁县父老们这才投降。当初楚怀王封项籍为鲁公，等他死后，鲁县又最后投降，因此用鲁公的礼仪规格把项王埋葬在谷城。汉王给他发丧，哭泣离去。至于项氏的宗族各支，汉王都不加诛杀，而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都姓项，汉王赐他们姓刘。

(以上为第四段，写楚汉相争始末，项羽的英雄本色和失败原因都描绘得极为鲜明生动。)

太史公说：我从周生那里听说“舜的眼睛可能有两个瞳子”，又听说项羽也是两个瞳子。项羽莫非是舜的后裔吗?不然为什么他兴盛得这么快呢!秦朝施行暴政，陈涉首先发难，豪杰蜂拥而起，相互争夺，多到难以数得清。然而项羽并没有尺寸土地可作凭借，却乘势兴起于民间，三年之后，就统领五国诸侯灭掉秦朝，分割天下而封授王侯，政令由项羽发出，号称“霸王”，地位虽然没有保持长久，但是近古以来还不曾有过。等到项羽放弃关中，怀恋楚国，驱逐义帝而自立为王，这就失去了人心，反而埋怨王侯背叛自己，那就很难了。自己夸耀功劳，施展自己的聪明独断专行而不师法古人，认为霸王的功业，可以用武力征服来达到治理天下的目的，结果五年就亡掉了自己的国家，身死在东城，尚且不觉悟也不责备自己，实在是大错特错了。项羽临死竟然说“天要亡我，不是用兵的过错”，难道不荒谬吗?

(以上为作者论赞，集中评论项羽的功过。)

【集评】〖*2〗

［论宗旨］

司马迁曰：“秦失其道，豪桀并扰；项梁业之，子羽接之；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作《项羽本纪》第七。”（《太史公自序》）

钟惺曰：“司马迁以项羽置本纪，为《史记》入汉第一篇文字，俨然列汉诸帝之前，而无所忌，盖深惜羽之不成也。不以成败论英雄，是其一生立言主意，所以掩其救李陵之失也。然可见汉世命人谋亦多矣。”（葛氏《史记》引）

王又朴曰：“篇中写羽，不但无帝王气度，亦全不是大将身份，不过一骑将耳，既前于宋义口中点出，以后击田荣、击汉、击彭越、击陈留外黄，凡写战胜，无非亲在行间者，至于用郑昌而败，用萧公角而败，用薛公而败，用曹咎、司马欣而败。其与汉相持，必写其自披甲持戟临阵挑战，此骑将之枭雄者也。故后段写二十余骑字以结之。且前杀会稽守，写籍所击杀数十百人，后于结处，亦写独籍所杀汉军数十百人，写尽匹夫之勇矣。”(《史记读法》)

李晚芳曰：“羽之神勇，千古无二；太史公以神勇之笔，写神勇之人，亦千古无二。迄今正襟读之，犹觉喑哑叱咤之雄，纵横驰骋于数页之间，驱数百万甲兵，如大风卷箨，奇观也。”又曰：“此篇中纪羽由微而盛，由盛而亡，中以义帝为关照。羽未弑帝以前，由裨将，而次将，而上将，而诸侯上将军，至分封则为西楚霸王。始以八千而西，俄而二万，俄而六七万，至新丰鸿门则四十万，其兴也勃焉。及弑帝则日衰矣。以私意王诸侯，诸侯不服。由是田荣以齐反，陈馀以赵反，征九江王而九江王不往，战田横而田横不下，困京索不能过荥阳，杀薛公而东阿失守，使龙且而龙且击死，委司马长史而司马长史败亡。至垓下，所谓四十万者，忽为八百余，二百余，二十八骑，至无一人还，其亡也忽焉。一牧羊儿耳，所系如此，可见名义在人心，不可没也。”(《读史管见》)

邹方锷曰：“五年之间，号令三嬗。三嬗者，秦嬗楚，楚嬗汉也。此迁所以纪羽者也。”(《大雅堂初稿》)

吴汝纶曰：“《羽纪》以将才为主，其于战争极意铺张，正见其短，所谓一将之任则有余也。曾文正云，如此长篇，只记一事，古今所罕。”(《桐城吴先生点勘史记》)

唐顺之曰：“太史公叙立义帝以后，气魄一日盛一日，杀义帝以后，气魄一日衰一日，此是纪中大纲领主意，其开合驰骤处具有喑呜叱咤之风。”又曰：“（巨鹿之战）项羽最得意之战，太史公最得意之文。《垓下歌》悲壮呜咽，与《大风》各自模写帝王兴衰气象。”(《精选评点史记》）

钱穆曰：“汉祖之得天下，一曰不杀人，又一曰善用人。而迁书之传项王，则有三大事，一曰邯郸之战，一曰鸿门之宴，又一曰垓下之围以及乌江自刎。项王可爱处实多于沛公，此又见中国史取人之宏与其教人之深，而迁书此等处遂成千古妙文。”又曰：“临终慷慨，此情此义亦可长留天地间，获后世之同情矣。此亦一成功，非失败。”(《现代中国学术论衡》)

游国恩等曰：“他（指司马迁）更以极其饱满的情绪写《项羽本纪》，项羽的勇猛直前摧毁暴力统治的英雄形象给予读者极深的印象。作者虽批评项羽‘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欲以力征经营天下’，指出了他必然失败的原因。但仍把他看成秦汉之际的中心人物，寄予深刻的同情，说他：‘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司马迁这样热烈地歌颂人民对暴力统治的反抗，以及把陈涉和项羽分别安排在‘世家’和‘本纪’的做法，都充分显露了他卓越的思想见解和救世济民的热情。这是以后的封建正统史家所不可能达到的思想高度。”(《中国文学史》）

胡念贻曰：“在《项羽本纪》中，整篇文字都笼罩着一种壮烈和悲凉的气氛。前者极力写项羽之勇，在喑呜叱咤中寓着一种慷慨悲壮之音。写到最后项羽的结局，笔调显得悲凉起来。作者用诗一样的激情写出了项羽悲剧的一生。如读者所熟知的‘巨鹿之战’、‘鸿门宴’、‘垓下之围’，正是显出了项羽一生变化的三个阶段——由兴而盛而衰。作者在这些描写中都是用了一种一唱而三叹的笔调。”(《论〈史记〉的文学价值》）

吴汝煜曰：“项羽，这位‘喑呜叱咤，千人皆废’的盖世英雄，在秦汉之际的历史舞台上虽然只活动了短短八个年头，但他以自己的满腔热血，写下了一首最悲壮慷慨的诗。这首诗，在他生前就使天下人民的心弦为之激荡、振奋；在他身后，更使无数人为之吟咏、唱叹。司马迁是个好奇心很强又特别富于感情的历史学家。通过对项羽短暂而又不平凡的一生的考察，他被项羽性格的悲剧性和项羽形象的英雄色彩深深地打动了。因此，在项羽形象的塑造上，他‘以全神付之’，倾注了自己的全部热情，奉献了自己最杰出的艺术才华。

“首先，司马迁以灭秦为界碑，以历史的纵向发展为线索，把项羽的一生分为前后两个时期来描写，前期主要写他以一己之‘勇’，带动千百万人之‘勇’，成功地推翻了暴秦的统治；后期主要写他仍以一己之‘勇’，奋力经营天下，却步步走向失败，从而把塑造项羽巨人般的英雄形象和总结项羽悲剧性格的历史教训巧妙地结合起来。因此，项羽的形象不仅极为鲜明生动，而且还意蕴深厚，令人仰慕叹惋无有穷已。

“其次，司马迁以卓越的史识，截取了项羽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个横断面，采用多种艺术表现手法，再现了项羽威武刚猛、激昂慷慨、憨直宽厚、视死如归的壮烈形象。”(《项羽本纪赏析》）

杨燕起、阎崇东曰：“本文（编者按：指《项羽本纪》）形同一篇列传。通过记叙项羽一生事迹，既表现了秦楚之际自秦末农民起义推翻秦皇朝，到经过楚汉战争、刘胜项败建立汉皇朝的历史转变，从这个意义上说，本篇是‘八年之间，号令三嬗’时纲纪天下政事的主要史篇，这也正是项羽之入本纪的原因。同时本文表现了项羽这个人物叱咤风云、勇敢豪放的英雄本色，通过巨鹿之战、鸿门之宴、垓下之围三个主要场景，塑造出一个令人敬佩而又非常丰满生动的人物形象。所以本篇又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因此，无论从史学还是文学的角度来说，《项羽本纪》都是《史记》中脍炙人口的名篇。”(《史记精华导读》）

韩兆琦曰：“作者以无限饱满的热情歌颂了项羽在灭秦过程中所建立的丰功伟绩，充分地肯定了他的历史作用；而对于项羽在楚汉战争中由于他的政治思想落后，政策方略错误，以及他个人性格上的种种缺点所导致的最终惨败，则寄予了极大的惋惜与同情。作者的交代全面，评价准确。有人仅取一端，或扬之为千古英雄，或抑之为桀纣再世，亦可谓偏颇之极。”(《史记选注集说》）

陈桐生曰：“项羽那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气概，正好有利于司马迁寄托自己的慷慨情怀，而项羽因为缺乏文化眼光和政治智慧而导致失败，使他的英雄事业半途而废，这位所向无敌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所走过的人生道路，正好与司马迁的悲剧心理有契合之处。因而司马迁是以一种悲剧情感来为这位失败的传奇英雄作传的，他将自己的悲剧的心理投射到项羽这一历史人物形象之上，使之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史记〉名篇述论稿》）

［论书法］

归有光曰：“史公究是秦汉时人，作《始皇》《项羽》本纪，其事雄伟，笔力与之称。五帝三王本纪，便时见其陋，然古书存者盖亦少矣。”(《归震川评点本史记》）

锺惺曰：“司马迁以项羽置本纪，为《史记》入汉第一篇文字，俨然列汉诸帝之前而无所忌，盖深惜羽之不成也。不以成败论英雄，是其一生立言主意，所以掩其救李陵之失也。”又曰：“谢羽鸿门是何等危事，部署详妥，乃能履危而安。其间机缘有凑，有少一人不得、省一步不得者；节次并置，有多一语不得、错一着不得者，此是古今应变解纷一大关目，太史公写一榜样示人，当细看之。”又曰：“叙项王封赏诸侯王将相，其用意之公私轻重，只在虚字过接处摹写如见，真是老吏舞文手。先用‘项王欲自王’二语说透心事本领，而以‘自立为西楚霸王’结之，笔下如破竹。”(《史怀》)

凌稚隆曰：“太史公叙汉，曰‘取敖仓粟’，曰‘就敖仓食’，曰‘兵盛食多’；叙楚，曰‘烧楚积聚’，曰‘绝楚粮食’，曰‘兵罢食尽’，皆纪中关键，当玩。”(《史记评林》)

刘辰翁曰：“叙楚汉会鸿门事，历历如目睹，无毫发渗漉，非十分笔力，模写不出。”(《班马异同》)

唐顺之曰：“（巨鹿之战)项羽最得意之战，太史公最得意之文。《垓下歌》悲壮呜咽，与《大风》各自模写帝王兴衰气象。”(《精选批点史记》)

李晚芳曰：“当是时，秦纲懈而维弛，天下叛之，英雄杂沓并起，千头万绪，棼如乱丝，太史以一笔写之，或插序，或陪序，或带序，或附传，无不丝丝入扣，节节归根，步骤井然不乱，后之作史者，谁有此笔力？”(《读史管见》)

吴见思曰：“项羽力拔山气盖世，何等英雄，何等力量，太史公亦以全神付之，成此英雄力量之文。如破秦军处，斩宋义处，谢鸿门处，分王诸侯处，会垓下处，精神笔力，直透纸背，静而听之，殷殷阗阗，如有百万之军藏于隃糜汗青之中，令人神动。”又曰：“当时四海鼎沸，时事纷纭，乃操三寸之管，以一手独运，岂非难事?他于分封以前，如召平，如陈婴，如秦嘉，如范增，如田荣，如章邯诸事，逐段另起一头，合到项氏，百川之归海也；分封以后，如田荣反齐，如陈馀反赵，如周吕侯居下邑，如周苛杀魏豹，如彭越下梁，如淮阴侯举河北，逐段追序前事，合到本文，千山之起伏也。而中间总处，提处，间接处，遥接处，多用‘于是’，‘当是时’等字，神理一片。”(《史记论文》)

李景星曰：“《项羽本纪》是太史公本色出力文字。叙次摹写，无不工妙。大旨以分封诸王，为前后关键。分封以前，如召平，如陈婴，如秦嘉，如田荣，如章邯诸事，逐段另起一头，合到项氏，有百川归海形势。分封以后，如田荣反齐，陈馀反赵，周吕侯居下邑，周苛杀魏豹，彭越下梁，淮阴侯举河北，逐段追叙前事，合到本文，有千山起伏形势。而中间总处、提处、闲接处、遥接处，用多‘于是’、‘当是时’等字为之联络，遂觉神情一片。又一篇之中，往往以东西字为眼止，如伐秦则由东而西，伐齐则由西而东。与汉王战，又由东而西。解而归，又由西而东。故曰‘引军而西’，曰‘无西意’。北击齐，曰‘拔成皋俗西’，曰‘解而东归’。层层点顿，最有情敌、有章法。至于纪中，附项梁传、项伯传、范增传，或连叙，或分叙，前后都有照顾。总之皆为项羽作用，如众星之显孤月而已。实事实力，纪中已具。故赞语只从闲处著笔，又如风雨骤过，几点余霞，遥横天际也。”(《史记评议》)

徐与乔曰：“写羽神勇，写羽粗横，写羽妇人之仁，［画］（尽）态极。至写羽兵法，东城一十八骑时，尚分为二，分为四，阵势战势，如绘神笔也。”(《经史辨体》）

吴敏树曰：“此纪世之喜文字者，无不读而赞之。究其所喜者，起事一段，救赵一段，鸿门一段，垓下一段，其他所知者盖仅矣。此由以粗心读古人书，正如逢场观剧，取其搬演热眼者而已。其实一部大曲，经营巧拙，非深于其事者不知也。史家原只依事实录，非可任意措置，然至事大绪繁，得失是非之变，纷起其间，非洞观要最，扫除一切旁枝余蔓，未得恣意详写，使其人其事，始终本末，真实发露，读者惊动悲慨，千载下如昨日事也。如此纪，项氏起吴中，部署徇县诸事，绝无指数，直入渡江击秦，建立楚后，项梁败死不久，其人事迹并略，专向项羽铺陈。至入关擅事以后，怀王彭城举动，不涉一语，独沛公鸿门摹绘累纸，惟恐不尽，其后所置诸侯王，与项氏岂免交涉，竟无所及，独及田齐、英布，益以彭越，皆关楚汉成败紧处，即又不肯琐屑多道。吾意史公之作此纪时，打量项王一生事业，立楚是起手大著，救赵破秦是擅天下原由，其后则专与汉祖虎争龙战而已。如下笔万言，滔滔滚滚，如长江大河，激石滩高，回山潭曲，鱼龙出没，舟楫横飞，更是顺流东下，瞬息千里，终无有滞碍处耳。从来良史记事，第一论识。而柳子之评史公曰‘洁’，真是高眼看透。学者但能从有会无，即详知略，则于序事之文，立占胜步矣。”(《史记别钞》）

刘咸炘曰：“冯景《书后》曰：‘或谓《羽本纪》仍书汉元，是天下大统史迁不与楚而与汉也，是固然。《春秋》之法，有名与而实不与，其人行弑逆而为君，直书其弑而仍不没其为君之号。羽既灭秦则登之本纪，而不没其为君之文。羽放弑义帝，则以汉纪元，名与而实不与，所以彰其弑君主罪。’按：此亦凿说。当时诸侯各自纪年，此汉纪元，取便后世之计算耳，岂以为褒贬乎？登本纪本非为元，号亦不可削，古史亦不以削元为贬。此皆后儒妄凿之论，史家不计是也。”又曰：“此篇叙事工处，大要则善用‘已’字、‘之’字，能并说一时东西南北事，错综不乱。其用‘已’字者如‘已并秦嘉军’、‘已破东阿下军’、‘已破楚兵’、‘已破羽’、‘已杀卿子冠军’、‘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已定东海’诸段是。其用‘之’字者如‘项王之救彭城’、‘汉王之败彭城’、‘汉王之出荥阳’诸段是，皆脱卸之法。其尤转捩有力者则如‘又闻沛公已破咸阳’，‘是时汉还定三秦’，‘汉王部五诸侯军伐楚’，‘闻淮阴已举河北’诸句是也。又善用‘当是时’句。至其叙事之妙，则气举而语简，如‘项梁起东阿，比至定陶，再破秦军’；‘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九战，绝秦甬道’；‘晨击汉军而东’；‘楚起于彭城，常乘胜逐北，与汉战荥阳南京索间’云云，皆剥去肤语支语，故无滞态。”(《太史公书知意》)

季镇淮曰：“《项羽本纪》写的是一位勇猛无前、摧毁暴力统治的盖世英雄；《淮阴侯列传》写的是一位善于将兵、多多益善的神奇将军。淮阴侯论项羽的许多个人弱点和政治军事上的错误，不写于《项羽本纪》而写于《淮阴侯列传》，真是两全其美的写法。这样写，既显示了军事家的韩信的非凡才能，也掩护了项羽的英雄威望遭受内行的敌手的打击。拿鸿门之宴这件事说，他重复地写于《项羽本纪》、《高祖本纪》、《留侯世家》和《樊哙列传》，但详略不同，互为补充，也都是为各人物不同情况、不同特征决定的。”(《司马迁是怎样写历史人物的传记的——从“实录”到典型化》）

冯其庸曰：“《项羽本纪》这篇文章的结构，是以项羽为中心，以当时军事进退的路线为线索，以各个重大的战役和政治事件为描写的重点；这样从八千人渡江而西起，通过召平、陈婴、黥布、蒲将军、范增等的归附，通过杀宋义、战巨鹿、降章邯以及鸿门之宴、分封诸侯、彭城大战、荥阳之围、广武相持、鸿沟划界、垓下之围等一系列的战役和政治事件的描写，项羽这个人物的形象和性格特征，便愈来愈鲜明突出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在结构上，项羽当时进退的军事路线，便是贯穿这篇文章的主线，而各个战役的描写，就成了这条主线上的一座座层峦叠起的高峰，因而形成了这篇文章单线发展和峰峦起伏的结构特色。”(《中国古代散文的发展——先秦到南北朝》）

［论人物刻画］

钱锺书曰：“《高祖本纪》王陵曰：‘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妒贤疾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陈丞相世家》陈平曰：‘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至于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淮阴侯列传》韩信曰：‘请言项王之为人也。项王喑呜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项羽本纪》历记羽‘拔襄城皆坑之’，‘坑秦卒二十余万人’，‘引兵而屠咸阳’；《高祖本纪》‘怀王诸老将皆曰：项羽为人骠悍滑贼，诸所过无不残灭。’《高祖本纪》于刘邦隆准龙颜等形貌外，并言其心性：‘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项羽本纪》仅曰：‘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至其性情气质都未直叙，当从范增等语中得之。‘言语呕呕’与‘喑呜叱咤’；‘恭敬慈爱’与‘骠悍滑贼’；‘爱人礼士’与‘妒贤嫉能’；‘妇人之仁’与‘屠坑残灭’；‘分食推饮’与‘刓印不予’，皆若相反相违，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双手分书，一喉异曲，则又莫不同条共贯，科以心学性理，犁然有当。《史记》写人物性格，无复综如此者，谈士每以‘虞兮’之歌，谓羽风云之气而兼儿女之情，尚粗浅乎言之也。”(《管锥篇》)

郭预衡曰：“像这样的文章（指《项羽本纪》中“鸿门宴”一段），不仅富有戏剧的情节，而且写出了戏剧的场面。故事中的人物，已经成为舞台上的角色。而且这样众多的人物聚于一堂，各有各的位置，各有各的举止，各有各的语言，各有各的性格。像这样大的场面描绘和布局，在以前的文章里还不曾有过。再说，这样的传记，记楚汉之事，写楚汉之人，又和写先秦的人物事迹不同，不是凭借旧史，而是匠心独运，由此也就更可看出司马迁为文新的成就。”(《中国散文史》）

郭双成曰：“司马迁在叙述项羽在楚汉战争中遭到最后失败的悲剧结局时，对他步上穷途末路时的神情表态有着极为细致的刻画，司马迁对项羽这一历史人物的惋惜和同情在这一段文字中表现得也很明显。《垓下歌》慷慨悲壮，把项羽身陷绝境，叫天天不应，入地地无门，无力挽回失败定局的心情完全给刻划了出来。司马迁还接着描绘了项羽突围以后在东城‘快战’的勇猛形象，展示出在他临死前还是如此英勇，全不把敌人放在眼里，真可谓英雄盖世，名不虚传。”(《史记人物传记论稿》）

宋嗣廉曰：“有些材料在不同传记中写了多次，而各篇因主题不同，选用的角度也各异。如鸿门宴一事，在《史记》中写了四次，不仅文字繁简不同，侧重点也各异。《项羽本纪》中写的最为全面细致，这是因为作者把刘项在宴会上的斗争作为他们成败的转折来写的。……在《项羽本纪》这篇传记里，没有一个人物是松懈的，没有一个是微弱的，都各有作为，否则就无法构成那个叱咤风云的氛围，不能表现项羽那种‘力能扛鼎，才气过人’之霸王狂飙突起的精神。司马迁确实像一个出色的摄影师一样，他会选取最好的镜头，在同样的一个场景里，他会挑选最合适的角度，形成一个重心，构成一幅特妙的意境图。”(《史记艺术美研究》）

可永雪曰：“像鸿门宴，作者为了使在那个历史的转折关头两大阵营的人物之间所进行的一场尖锐激烈、错综复杂、含蕴丰盈的矛盾斗争得以充分展开，别开生面地先点清了宴会的席位，这就为写后上场人物的一切活动安排下了用武之地。下面又按事件发展的自然顺序把场面分为范增示玦、项庄舞剑、樊哙闯宴三个不同场景来写，这样便能使要表现的那些纷繁丰盈的内容能够井然有序、从容有致地展现出来。”(《〈史记〉文学成就论稿》）

张新科曰：“《项羽本纪》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就在于作者写出了一系列重大的场面。比如，‘巨鹿之战’的出现，乃是各种矛盾的总爆发。在陈胜、吴广农民起义失败、秦军势力复振、楚军主将项梁战死的情况下，秦国与楚国的矛盾，秦国与赵国的矛盾，楚国内部项羽与楚王的矛盾、项羽与宋义的矛盾等等都十分尖锐。正是由于这多种因素，才使矛盾冲突达到白热化程度，一场生死大战终于爆发了。巨鹿之战的胜利，使上述各种矛盾都得以解决，故事情节又向前推进一步。此后又出现各种矛盾，于是，‘鸿门宴’的场面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这场矛盾解决后，情节稍稍平缓，但各种矛盾还在逐渐蕴集，导致了‘垓下之围’，这个场面，成为全传的高潮，主人公在这个矛盾冲突中悲壮地死去。”(《史记与中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