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秦孝公凭借崤山和函谷关的坚固,拥有雍州的土地,君臣牢固防守而图谋周王室,有席卷天下,统一宇内,囊括四海的意图,并吞八方的心思。在那时,商君辅佐他,对内订立法律制度,专力耕织,修治防守战斗的装备,对外实行连衡而和诸侯争斗,这时秦国唾手而取得黄河以西地方。
秦孝公逝世,惠王、武王继承旧业,遵循遗策,向南兼并汉中,向西攻取巴蜀,向东割取肥沃的土地、攻取要害的郡县。诸侯恐惧,会聚结盟而商议削弱秦国,不吝惜珍奇器物、贵重财宝和肥沃的土地,用来招致天下的士人,以合纵结盟诸侯,相互连成一体。在这个时候,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楚有春申君,魏有信陵君。这四位封君,都贤明聪慧而忠诚可信,宽仁厚道而爱惜人才,推尊贤能,重用士人,相约合纵,拆散连横,集合韩、魏、燕、赵、楚、齐、宋、卫、中山等国的军队。这时六国的士人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等人为他们谋划,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一帮沟通各国的意见,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一伙统率军队。经常用十倍于秦的土地,百万军队,冲击函谷关而攻击秦。秦人开关迎敌,九国的军队徘徊观望,奔逃后退而不敢前进。秦国没有耗费损失一箭一镞,然而天下诸侯已经困窘不堪了。这时合纵拆散,盟约解除,争相割让土地而送给秦国。秦有余力来控制衰败了的诸侯,追击败亡的敌人,伏尸百万,血流成河,漂起了盾牌。因利乘便,宰割天下,把诸侯河山一块一块地割取过来,分裂河山,强国请求臣服,弱国入秦朝拜。延续到了孝文王、庄襄王,两王在位的日子短浅,国家没有大事。
到了秦王,继承发扬六代的伟业,挥动长鞭而驾驭天下,吞并东西二周而灭亡诸侯,登上最尊之位而统治上下四方,举起刑杖,鞭笞天下,威势震动四海。向南夺取百越的土地,设置桂林、象郡。百越的君长俯首弯腰,听命于下级官吏。秦王又派蒙恬在北方修筑长城而防守边塞,退却匈奴七百多里,胡人不敢南下牧放牛马,六国士人不敢弯弓报仇雪恨。这时废弃先王的道义,焚烧百家的学说,用来愚弄百姓。毁坏名城,斩杀豪杰,收集天下兵器聚集咸阳。销熔锋刃,铸成钟钅豦,又造了十二尊铜人,削弱天下百姓。然后斩断华山作为金城,凭借黄河以为关津,依仗亿丈的高城,下临不测的深沟,认为坚固无比。有良将持劲弩把守要害,使用忠信的大臣精锐的士兵,武装以锐利的兵器,天下无敌,国家安定。秦王的心中自以为关中坚固,像千里的金铸之城,必能保证子子孙孙可以世代做帝王,功业流传至千秋万代。
直到秦王逝世,余威还能震慑到风俗不同的边远地区。陈涉是用破瓮作窗户,用草绳拴门轴的贫困人家的儿子,替人耕田的平民,被征发的戍卒。论其才能,赶不上中等人,并非有仲尼、墨翟的贤能,陶朱、猗顿的富豪,插足在行伍之间,崛起于戍卒之中,率领疲惫散乱的士卒,统辖几百人的队伍,转过来攻打秦朝。斩下木棍作为兵器,举起竹竿当作旗帜,天下人像云一样聚集响应,携带粮食像影子一样追赶。山东的豪杰于是一同起兵而灭亡了秦国。
然而天下并没有削弱缩小,雍州的土地,崤函的坚固依然如故。陈涉的地位并非尊贵于齐、楚、燕、韩、赵、魏、宋、卫、中山的君主;锄柄戟杆并非锋利于钩戟长矛。放逐戍边的兵卒,也无法与九国的军队匹敌;考虑长远的良谋,行军用兵的策略,并非赶得上先前的谋士。然而成功失败大不相同,功业完全相反。如果让山东的国家和陈涉比长论短,较量大小,比较权威势力,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秦凭借狭小的地盘,千乘小国的力量,招致八州而使地位相同的诸侯朝拜,已有一百多年了。然后把天下四方并为一家,崤函为内宫。可是一个普通人发难,就使七座宗庙毁掉,自身死于人手,被天下人讥笑,这是什么原因呢?不施仁义而使攻和守的形势相反了啊!
(以上为《过秦论》上篇,读史者增窜,排五楷。)
[中篇]秦统一海内,兼并诸侯,面南而坐,称帝天下,供养四海,天下的士人闻风向往,如此局面是什么原因?可以回答说:这是近古以来很久没有帝王的缘故。周朝王室卑微,五霸已经去世,天子政令在天下不能通行。因此诸侯以武力相争,强国侵略弱国,大国损害小国,战争不休,军民疲惫。现今秦王面南而称帝天下,这是在上有了天子了。既然善良的天下众民希望安居乐业,保全性命,没有不诚心拥护秦始皇统一的。在这个时候,保持权威、稳定功业,国家安全危亡的关键就在这里啊!
秦王怀着贪婪卑鄙的心理,实行个人专断的权谋,不信任功臣,不亲近士民,废弃为王之道,建立个人专权,禁止读书习文而执行严酷刑法,把诈术权谋放在前而把仁义道德放在后,把残暴苦虐作为治理天下的前提。在兼并天下时崇尚欺诈暴力,而安定天下时要顺应民心,知权达变,这就是说取天下和守天下的办法不同啊!秦国统一摆脱了战国纷争的局面而称王天下,但它的统治方法没有更换,政策没有改变。也就是秦夺取天下与保有天下的方法没有区别!孤立无援而拥有天下,所以它的灭亡是可以翘足而待的。假使秦王考虑一下上古的事情,借鉴殷周兴衰的轨迹来制定它的政策,后代即使有骄奢淫逸的君主,也不会有倾覆危亡的祸患。所以,三王建立的国家,名号显著美好,功业长久。
如今秦二世继位,天下人无不伸着脖子来盼望他革新政令。受冻的人有一件粗短衣就高兴,挨饿的人有一碗糟糠也甘美。天下嗷嗷待哺的人民正是新皇为政的资本。这是说对劳苦的民众容易实行仁政。假使二世有平庸君主的德行而能任用忠臣贤士,臣下君主一心共同忧虑天下的祸患,在戴孝期间就应立即纠正先帝的过错,割裂疆土,划分人民户,分封给功臣的后代,建立诸侯国家,用礼仪治理天下,使监狱空无一人,百姓免遭刑戮,废除妻子连坐以及各种污秽的罪名,让罪犯各自返回家乡。打开府库,散发钱财,用以赈济孤独贫困的人,减轻赋税和徭役,帮助百姓度过危难,简化法律、减少刑罚,以观后效,让天下的人都得以重新做人。改变操行,修养品德,每一个人都谨慎地立身处世,满足万民的愿望,而用德政治理国家,天下一定太平。如果四海之内人人欢乐,家家都安居乐业,唯恐有变乱,即使有狡猾的人,也煽不起人民的叛离之心,那么不法的臣子也就无法装饰他们的智谋,因而暴乱的奸谋得以止息了。二世不采用这种办法治国,反而变本加厉暴虐,无道;毁坏宗庙,人民遭殃,重新开始修筑阿房宫;刑罚繁苛,严于诛杀,官吏处置事务,刻薄残酷,赏罚不当,赋税搜刮无限度,天下多事,官吏无法管理,百姓穷困而皇上不收容体恤。然后奸谋伪诈纷起,而上下互相推诿,蒙受罪罚的众多,受刑处死的人在路上连续不断,天下民众痛苦不堪。从君侯公卿以下到百姓人人自危置身于贫穷苦难的险境,都不能安处其位,所以容易摇动。因此陈涉不拥有汤武的贤能,不凭借公侯的尊位,振臂一呼于大泽乡,而天下响应,这是因为民众处在有危难的缘故啊。所以古代贤王洞察事物起始与终结的变化,了解国家生存与灭亡的关键,因此统治人民的原则,就在于使民众有安定的生活罢了。天下虽然有叛逆的臣子,但一定不会得到人民的响应和协助。所以说“生活安定的民众可以和他们一起奉公守法,而困苦不安的民众便容易被煽动干坏事”,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呀!地位高贵到做了天子,富足到拥有天下,自身不免于被杀的原因,就在于把安定天下与倾危社稷的关系弄颠倒了,这正是二世的过错。
(以上为《过秦论》中篇,读史者增窜,排五楷。)
襄公登位襄公登位:自此以下为后世读史者备注的增窜文字。排五楷以别之。,在位十二年,开始营建西畤。埋葬在西垂,生子文公。
文公登位,居住在西垂宫,在位五十年死去,葬在西垂,生子静公。
静公没有继位便死了,生子宪公。
宪公在位十二年,居住在西新邑,死后葬在衙地,生子武公、德公、出子。
出子在位六年,居住在西陵。庶长弗忌、威累、参父三人,率领贼人在鄙衍杀了出子,埋葬在衙。武公继立。
武公在位二十年,居住在平阳封宫。埋葬在宣阳聚的东南。三庶长受到应得的惩罚。德公继位。
德公在位二年,居住在雍的大郑宫。生子宣公、成公,穆公。埋葬在阳地。开始创立三伏节气,来抵御热毒。
宣公在位十二年。居住在阳宫。埋葬在阳地。开始记载闰月。
成公在位四年,居住在雍邑的宫殿。埋葬在阳地。齐国讨伐山戎和孤竹。
穆公在位三十九年,天子承认他为霸主。埋葬在雍邑。穆公虚心向宫内侍卫学习。生子康公。
康公在位十二年,居住在雍邑的高寝。葬在竘社。生子共公。
共公在位五年,居住在雍邑的高寝。葬在康公的南面,生子桓公。
桓公在位二十七年,居住在雍邑大寝。埋葬在义里丘北面。生子景公。
景公在位四十年,居住在雍邑高寝。埋葬在丘里南面。生子毕公。
毕公在位三十六年。葬在车里北边。生子夷公。
夷公没有在位就死,葬在左宫,生子惠公。
惠公在位十年。埋葬在车里。生子悼公。
悼公在位十五年。埋葬在僖公的西边。在雍邑筑城。生子剌龚公。
刺龚公在位三十四年。埋葬在入里。生子躁公、怀公。剌龚公十年时彗星出现。
躁公在位十四年。居住在受寝。葬在悼公南边。躁公元年彗星出现。
怀公从晋来秦,在位四年。葬在栎圉氏。生子灵公。诸臣围攻怀公,怀公自杀。
肃灵公是昭子的儿子,住在泾阳。在位十年,葬在悼公西边。生子简公。
简公从晋国回来,在位十五年。葬在僖公西边。生子惠公。简公七年,百官开始佩剑。
惠公在位十三年。埋葬在陵圉。生子出公。
出公在位二年。出公自杀,葬在雍。
献公在位二十三年。葬在嚣圉。生子孝公。
孝公在位二十四年。葬在弟圉。生子惠文王。孝公十三年,开始建都咸阳。
惠文王在位二十七年。葬在公陵。生子悼武王。
悼武王在位四年。葬在永陵。
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葬在茝阳。生子孝文王。
孝文王在位一年。葬在寿陵。生庄襄王。
庄襄王在位三年。葬在茝阳,生子始皇帝。吕不韦任国相。
献公在位七年时,开始设置集市。十年,登记户籍,以五户为一伍。
孝公在位第十六年时,当年桃树李树冬天开花。
惠文王十九岁继位,在位二年开始发行钱币。有个新生婴儿说:“秦将要称王。”
悼武王十九岁继位,在位第三年时,渭水红了三天。
昭襄王十九岁继位,在位的第四年开始破除井田疆界。
孝文王五十三负继位。
庄襄王三十的岁继位,在位的第二年,攻取太原地区。庄襄王元年大赦天下,表彰先王的功臣,厚待至亲骨肉,广布恩惠于民众。东周和诸侯谋算秦国。派相国吕不韦攻灭东周,尽得东周的国土。秦没有断绝东周的祭祀,将阳人地方赐给周君,供奉周的祖宗祭祀。
始皇在位三十七年。埋葬在郦邑。生子二世皇帝。始皇出生十三岁而登位。
二世皇帝在位三年。埋葬在宜春。赵高担任丞相和武安侯。二世出生十二岁登位。
以上从秦襄公到二世共六百一十年。
孝明皇帝十七年十月十五日乙丑,班固说:
周的历数已经转移,汉朝的仁德还不能直接代替周朝,秦正碰上这个空位,秦王政残酷暴虐。然而十三岁即位为诸侯,却兼并了天下,为所欲为,尽情享受,养育宗族亲戚。三十七年间,兵威无所不至,创立制度法令,延续到后王。大概是获得圣人的神威,河神授予了图文,占据狼、狐两星位置,脚踩参星和伐星,帮助他驱逐敌国,推动他称了始皇。
始皇死后,胡亥十分愚蠢,郦山陵墓没有完工,又营建阿房宫,用来实现先前的遗策。说什么“大凡贵有天下的人,能够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斥责大臣竟然想放弃先皇留下的事业”。诛杀了李斯、冯去疾,任用赵高,说起这些多么令人痛心!长着人头却像牲畜一样鸣叫。如果他不肆意威虐,就不会讨伐他的罪恶;邪恶不深重,就不至于灭亡。直到帝位不能保,残酷暴虐加速了灭亡,虽然占据了地形有利的国土,还是不能存身立国。
子婴按照次序,嗣立为王。头戴王冠,身穿礼服,坐着皇帝的车子,带领百官执事,参拜七庙。如果是一个小人坐上不符合自己身份的位子,那他肯定是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天天苟且偷安;而子婴却能独自长远考虑,排除忧患,父子运用权谋,为先君诛讨逆贼。赵高死后,子婴还没有来得及拜访宾朋婚戚,饭没来得及下咽,酒没来得及沾唇,楚军已经屠灭了关中,真命天子已翱翔霸上。子婴不得不素车白马,颈上系着绳索,手上捧着玉玺归顺刘邦。郑伯执着茅旌、弯刀投降而使庄王退兵三舍。河水决堤不可以重新堵住,鱼烂不可以重新长全。贾谊、司马迁说:“假使子婴有一般君主的才能,只要得到中等才能的大臣辅佐,山东虽然混乱,秦的土地可以保全而占有,宗庙的祭祀不会断绝。”秦国的衰败局面是积累起来的,以致天下土崩瓦解,虽有周公旦的才能,也没有办法再施展他的智巧,而责备继位短浅的子婴,实在错啦!民间流传一种说法,认为亡国的罪过起源于秦始皇,胡亥达到极点,这话说得很在理。贾谊、司马迁又责难小小子婴,说秦国故地可以保全,这是不通达时势变化的认识。纪季将酅邑献给齐国,《春秋》不直称其名。我读《秦纪》到子婴车裂赵高一段,未尝不赞赏他的坚决,怜悯他的志向,子婴生死大义已经达到完备了。
【集评】〖*2〗
[论宗旨]
司马迁曰:“始皇既立,并兼六国,销锋铸鐻,维偃干革。尊号称帝,矜武任力;二世受运,子婴降虏。作《始皇本纪》第六。”(《太史公自序》)
韩兆琦曰:“本文是《史记》中的长篇之一,也是第一篇以人物为中心的帝王本纪,它详细记载了秦始皇一生的主要活动,展示了我国第一个封建专制主义政权建立的全过程和其是非功过。由于二世享国短暂,故亦附于本文之后。如将《李斯列传》《蒙恬列传》与本文合看,则俨然是一部完整的秦王朝兴衰史。”(《史记题评》)
[论书法]
杨慎曰:“始皇二世纪,始见太史公笔力。”(《史记评林》引)
凌稚隆曰:“始皇虽暴乱,史职不废,而太史公于始皇本无忌讳,故得以恣情摹画,成一篇文字。”(《史记评林》)
吴见思曰:“编年叙事固本纪体,而中间嫪毐反叛处,并天下后改制易服处,置酒咸阳宫处,作阿房处,卢生说始皇处,陈涉起兵后与赵高夹叙处,俱极精神。纪中载诸诏书石刻奏辞,俱极古雅浑朴,足为篇中生色。秦始皇为人性情篇中不序,前借尉缭、后借卢生口中补出,尤为神妙。”(《史记论文》)
李景星曰:“《始皇本纪》之有二世,纪附纪也,二世年促事少,不足另为一纪,故附于《始皇纪》后。开首‘欲以并天下’五字,已提动全篇;灭六国后又特书‘秦初并天下’,与此作收应,机局最灵而意旨亦最显,以下书‘初并天下’令,记其成功;书博士及群臣之议,著其制度;书诸铭刻,记其巡游。及其求神仙,作宫室,及焚书坑儒等事,则随笔插叙,不繁不简,各得其宜。尤其妙者不正叙始皇性情,而借尉缭、卢生口中以补出之,化板为活,益人神智不少。纪二世纯以‘法’为主,字里行间都带阴惨气象。赞语略论世次,即以‘贾生推言’一句引入《过秦论》三篇,风神俊逸,在诸篇中另是一格。其先载第三篇者,以秦之亡,亡于子婴之世也;次第一篇,推其亡之本于始皇也;次第二篇,归其亡之罪于二世也。凡此,皆有深意存焉。其‘襄公立’一段,旧《秦纪》也;‘孝明皇帝’一段,班固之论也。是二段者,虽非此纪旧文,而附录已久,不能骤去。且其文高古健劲,一可以证而备考,一可以知人而论世也。”(《史记评议》)
汤谐曰:“作《始皇纪》,便高古卓劲,笔力纯是先秦。其叙事虽极错综,于兴作、征戍两端最为详悉,盖尤恶其残民以逞,自取灭亡也。秦以智力并兼天下,志得意满,自谓功高前代,把持万世有余,于是蔑古乱常,淫昏贪戾之政杂然并作。许多罪过只一个病根,然就事论之,则民为邦本,而残民尤速亡之道,此史公所以特加详写,而深切著明此理,为千秋炯戒也。《春秋》重民力,兴作必书,而传又曰,辞之烦,言之复,其中必有大美恶焉。史公绍述《春秋》之意,于此见之矣。”(《史记半解·秦始皇本纪》)
牛运震曰:“本纪之体,大事书,小事不书。《始皇本纪》自元年以来书置将相,书攻邑,书置郡,书饥旱,书灾异,书天象,书讨叛,书定乱,书太后薨,书将军死,书兵制,书刑律,书料民年,书罢大将,书降君,书灭国,书上尊号,书除谥法,书罢侯置守,书销兵更制,书役作,书巡幸,书徙户,书攘胡。即此所书,可以约见本纪书事之法矣。”(《史记评注》引)
林希元曰:“历观太史公铺叙秦人兴亡本如指诸掌。行文有法度议论,根义理,词气开阖起伏,精深雄大,真名世之雄也。”(《史记评林》引)
王鏊曰:“赵高弑二世,与子婴杀高,叙事之妙。当细玩。”(《史记评林》引)
凌约言曰:“始皇营葬极其机巧,以图不泯,未几而销铄无遗。汉太史公叙其事如目击然,岂徒侈其盛哉,固以彰其愚,亦怪其无善后策耳。”(《史记评林》引)
[论秦一统革新制度]
丘濬曰:“呜呼!秦至无道也,乃能定天下于一。孟子不嗜杀人之言,无乃不验乎?是不然,秦人吞噬六国,盖侍其势力以兼并之也,岂所谓定乎?所谓并天下者,特为汉主驱除焉耳。曾几何时,胜广兵起,复立六国,尽王诸将,天下纷扰,民不聊生,卒之定天下于一者,乃宽仁大度之沛公也,熟谓孟子之言不验哉。”(《史记评林》引)
又曰:“三代建制之大,莫大于封建,至是扫荡无余矣。武王承夏商之后,分封八百国,春秋之世惟余十二诸侯,至于战国存者仅七,而三晋田齐已非初封之旧。当是时,虽曰气势卑陋,政令庞杂,然而封建之微意犹有一线之存也。至始皇立,首灭韩、次灭赵、灭魏、灭燕、灭楚,至是又灭齐。呜呼!此开辟以来,帝王所以建万国亲诸侯之制,自是以后永无可复之期矣,是盖世道大变之端也。”(《史记评林》引)
又曰:“帝王称号之盛,至是无以加矣。盘古以来称皇者三,称帝者五,称王者三。始皇初并天下,自以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兼用之,后世袭而称之,而以王封其臣子,遂为万世不可易之制,是亦世变之一初也。”(《史记评林》引)
王世贞曰:“秦始之恶极矣,然其创制立法可纪也。称皇帝,罢诸侯,置守令,即王族懿亲无尺土之奉,岂不亦廓然大公哉。”(《史记评林》引)
钱穆曰:“秦并六国,中国史第一次走上全国大一统的路,此不专因于秦国地势之险塞及其兵力之强盛,而最重要的还是当时一般意向所促成。秦政府对统一事业亦大有努力,举其要者如废封建行郡县;收军器,堕城郭,决川防,夷险阻,以解消封建时代之武装;又建设首都,移东方豪家十二万户于咸阳,兴建筑;巡行郡邑,筑驰道;统整各地制度文化风俗;开拓边境,防御外寇,此皆为完成大一统的新局面所应有之努力。大体言之,秦代政治的后面实有一个高远的理想,秦政不失为顺着时代的要求与趋势而为一种进步的政治。”
又曰:“秦之富强,得东方游士之力为多,如商鞅、张仪、公孙衍、甘茂、范雎、蔡泽、吕不韦,皆东方人也,彼辈皆不抱狭义的国家观念。若使东方贵族机体不推翻,当国者尽如平原、信陵、屈原、韩非之徒,平民学者不出头,游士不发迹,一般民众尽受狭义的贵族政体之支配,则秦人力量便不够并吞东方。即以始皇一朝相臣言之,相国吕不韦、昌平君、昌文君、丞相王绾、隗林、李斯、去疾诸人,似乎全非秦之贵族。如吕不韦、昌平君、李斯则明属东方人,吕、李明是平民阶级。秦政府实一东西混合的政府,亦是一贵族与平民合组的政府。秦借东方人力得天下,自不能专以秦贵族统治,故始皇虽为天子,子弟下侪齐民为匹夫,更不封建,虽系始皇卓识,亦当时情势使然。”(《国史大纲》)
郭沫若曰:“秦始皇帝统一了中国之后,树立了不少规模宏大的事业,如废封建为郡县,联结秦、赵、燕诸国的长城而为万里长城;凿灵渠以沟通湘水与漓水,使珠江水系与长江水系相连贯,中原文化因而更快地普及于珠江流域;统一历朔,统一度量衡,统一货币,特别是使已经有统一倾向的文字更由人为的大力而整齐划一:这些赫赫的文治武功,的确是空前未有的。”(《古代文字之辩证的发展》)
杨宽曰:“由于秦始皇所推行的政策有其进步作用,符合历史发展的要求,结果就胜利地完成了这个已经提到议事日程的历史任务,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建立了统一的多民族的封建国家,这是具有重大进步意义的。秦在统一六国以后,赋役繁重,刑法苛暴,民不堪命,以致在秦始皇去世后不到一年,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就爆发了,秦封建国家也就土崩瓦解了。尽管如此,我们在全面评价秦始皇时,仍然应当充分肯定他在统一中国过程中所起的进步作用,承认他对祖国历史发展所做出的重大贡献。”(《战国史》)
[论焚书坑儒]
王世贞曰:“秦王吞诛六雄,首采李丞相言焚诗书,尊法吏,天下硕然而吏是师,所存者医药卜筮种树家言耳!更睹所称制与金石之铭,犹郁郁尔文也,无乃阳弃而阴工之耶。”(《史记评林》引)
杨慎曰:“秦焚书坑儒起于李斯乎?斯之先固有为此说于秦者,韩非是也。非之言曰:‘世之愚学皆不知治乱之情,多诵先古之书以乱当世之治,又妄非有术之士,听其言者危用其计者乱’。此与斯所言‘是古非今’若合符节。作俑者,乃韩非,匪斯也。凡为异说者,一则骇,再则习,始则疑,终则行矣。”(《史记评林》引)
何孟春曰:“商鞅在秦孝公时,论人不可多学为士人,妨废耕战,至始皇遂有焚书坑儒之事,此事盖不独出于李斯也。荀卿论法后王,在审其所贵。其言曰:‘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其徒李斯相秦,事不师古,而是古非今者有辟,此其祸水之源乎。”(《史记评林》引)
刘勰曰:“秦皇灭籍,亦造仙诗。”(《史记评林》引)
李光缙曰:“按秦焚灭经籍,坑戮儒生,其说有二:曰愧、曰畏。愧,则愧其议己也;畏,则畏其害己。”又曰:“诗书百家之语在人间者焚之,其在博士官者存之,盖亦知其本不可废也。罢侯置守者,私其土地于己也;焚书而独存博士官者,又欲私其经术于己也。主相之心,务欲灭经籍以愚天下,峻法律以威天下,而使之莫予毒。岂知堕秦七庙而具斯五刑者,非诗书也,乃秦之法律也。”(《史记评林》引)
郭沫若曰:“以‘焚书’而言,其用意在整齐思想,统一文字,在当时实有必要。然始皇所焚并不多,书多藏在官家,民间欲学书者可就官家学习,此犹今之图书馆也。其焚书最多者实为西楚霸王,焚秦宫室,火三月不绝,何能归罪于始皇耶?秦始皇又收天下兵器,毁之以为钟鐻,不更有偃武修文、卖刀买牛之意耶?”(《论秦始皇》)
王应麟曰:“箝语燔书,秦欲愚其民而不能愚陈涉,高欲愚其君而不能愚子婴。”(《史记评林》引)
[论秦亡于不施仁政]
苏辙曰:“商周之初,虽封建功臣子弟,而上古诸侯棋布天下,植根深厚,是以新故相维,势如犬牙,数世之后,皆为故国,不可复动。今秦已削平诸侯,荡然无复立锥之国,虽使并建子弟,而君民不亲,譬如措舟沧海之上,大风一作,漂卷而去,与秦之郡县何异?且独不见汉高、晋武之事乎?古之圣人立法以御天下,必观其势,势之所去不可强反。然秦得大势而不免于灭亡,盖治天下在德不在势。诚能因势以立法,务德以扶势,未有不安且治者也。使秦既一天下,与民休息,宽徭赋,省刑罚,黜奢淫,崇俭约,选任忠良,放远法吏,而以郡县治之,虽与三代比隆可也。”(《古史》)
吴裕垂曰:“周自春秋以来,列侯互相兼并,无岁不战,无国不争,日甚一日,至于七国,生灵之涂炭,数百年于兹矣。不有天下才出而一之,祸乱岂有已时乎?秦始皇帝真膺运而特出者矣。天何不延彼遐龄,而俾尔克昌厥后也?夫以始皇开国之宏规,诚得公子扶苏而嗣之,宽以济猛,文以守成,更张者数载,休养者数载,陶淑者又数载,礼乐教化之隆胥将拭目而俟也,所谓事半而功倍者,此其时矣。数传之后,颂其诗,读其书,稽其制作,览其规模,论古者又何所置其议?扶苏而不获嗣,始皇之不幸也,抑亦天下黔首之大不幸也。”
又曰:“周自诸侯立党,五霸迭兴,天下之分久矣,久则难合,合亦难于持久,何也?六国立国,近者二百余年,远者八百余年,其蓄积之饶富,士马之精强,关塞之险阻,守御之完备,皆根深蒂固,确乎其不可拔。而且英君世出,谋臣良将代不乏人,贤才乐为之用,世臣各自为守,军民各自效死,非比乌合之众,新造之邦,一辩士可下,一战胜可灭者。虽以始皇之雄才大略,以次削平,然强宗如田氏,世族如张氏,将种如项氏,一时遗臣孽子,悯宗社之倾覆,痛君父之死亡,志切报仇,心存再造。奸人因之,冒姓盗名,奋臂一呼,豪杰响应,各欲南面而称孤;假立人后,以从民望者不可胜数,一统之天下,仅一传而还为战国。非始皇之法制不足与守成,功业不足以久大也,久分难合,合亦难于久也。及项王主约不平,田荣起齐,彭越起梁,陈馀起赵,天下又大乱,汉祖因之还定三秦,率诸侯伐楚,使韩信破赵、平燕、袭齐,汉业垂成,蒯通犹数以三分鼎足之说蛊惑元勋,可见天下不乱,策士无所用其权谋也。况在六国初亡之际,诸王遗孽,各欲扶义而起,恢复宗邦;挟策游说之徒惟恐天下不乱。十倍于蒯通之俦乎?假令前无始皇为之兼并,项王为之屠坑,天心犹未悔祸,汉祖纵能出而一之,分王诸子,而继体沉湎,君相同殒,诸吕专兵于中,诸王称兵于外,七国苗裔,乘衅而动,建义以号召,藉雪耻以名师,天下事未可知也。汉祚之永,岂汉祖之创业垂统远逾始皇哉?战国七并为一,六王之骨肉未寒,人心思乱,故其势不长;秦甫灭,楚复争,中原之涂炭已极,人心厌乱,故其功可久。王莽之篡天下,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卒为光武所灭者,久合难分,分亦易于复合也。始皇当久分难合之局,首为混一,其享国不永也,宜哉。”(《史记会注考证》引)
杨慎曰:“三代之君必学于耆德以为师保,而穆公乃学于宁人,以刑余为周召,以法律为诗书,又不侍始皇、胡亥已然矣。则景监得以荐商鞅,赵高得以杀扶苏,终于亡秦,寺人之过也,史书之丑之也。”(《史记评林》引)
王世贞曰:“秦之取天下不以道者,其罪不在始皇,而在庄襄以前之主。所以失天下者,其罪不在始皇之取,而在守也。夫秦自孝公用商鞅为功级之赏,以诱战士而使之强;六国之民自始祖而至于耳孙,其首世世入秦庭,而封于泾渭之间,男不得耕,女不得织,士不得拱手而奉先王之业。盖至始皇,而天下之所谓共主若赧王者而顿首于冀阙之下,而周不祀矣。其时六国之边秦者四,而其半已为秦有矣。秦虽大出兵以下之,而非有血战封观之实,如长平、伊阙者也。秦之势不得不并六国,六国不得不并而为秦。且秦至是,非与周代也,与六国为代者也。夫六国者,非僭夷之楚,即篡晋之赵、魏、韩,与篡齐之田氏也,秦何以不得灭之?籍令秦称皇帝,罢侯置守令,而轻徭薄税,以与天下相安于无事,夫谁曰不可?善乎贾生之言曰:‘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史记评林》引)
又曰:“秦逆取而顺守,可得延乎?曰:有天道焉,恶得延如其事也,不神仙、不残刑、不可兵、不巡游、不焚诗书,虽百祀可也。”(《史记评林》引)
真德秀曰:“按告谕之语财百余言,而暴秦之弊为之一洗,此所谓时雨降,民大悦者也。”(《史记评林》引)
[总论]
韩兆琦曰:“《秦始皇本纪》的前半部分写了秦始皇统一六国的过程与其称帝后所建立、实行的一系列制度措施,司马迁对此尽管也有批评、不满,但大体上是肯定的、赞扬的,这与《六国年表》所说的‘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观点一致;文章的气势亦高屋建瓴,与《商君列传》叙述商鞅变法的措施、功效两相辉映。至于两千年来被历代书生所痛诋的‘焚书坑儒’,本篇对其具体事实有十分清晰之叙述,其来源有自,其事出有因,似史公对此亦无过多之恶感。有人以此为始皇之大恶,不独厚诬始皇,亦厚诬初载此事之《史记》。作品的后半部分写始皇之修阿房、修陵墓、巡游、求仙以及独裁、拒谏,陶醉于虚假的歌功颂德等等,自是应受批评的败政,前人之述备矣。作者写始皇之死,写沙丘政变,皆用笔简洁,盖详情已见于《李斯列传》,两篇应彼此参看。史公是将始皇帝作为一个因缺少历史经验而招致失败的悲剧英雄来进行写作的,笔下有无限惋惜之情。写胡亥即位后不仅不改弦更张,反而变本加厉地倒行逆施,终至三年亡秦,史公对胡亥、赵高、李斯这群败类自然是痛加鞭笞的。他突出地写了赵高杀二世、子婴杀赵高两个情节,前者令人感慨深思,后者令人心旷神怡。继始皇而立者,扶苏固可,即子婴,亦未必不可。史公引贾谊的《过秦论》以代自己之论赞,《过秦论》里的确有许多好观点,但也有明显的谬论。班固所驳者是其一;此外贾谊还指责始皇不搞分封,乃又捡起已被李斯所驳的淳于越的破烂儿,不亦过于落后了么?但这里恰恰也表现了司马迁对此事的某种迷惘之情,可参照《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所流露的情绪。”(《史记笺证》)
张大可曰:“《秦始皇本纪赞》应与《陈涉世家赞》并读。‘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表现了司马迁十分推崇贾谊的观点。贾谊的《过秦论》分为上、中、下三篇,总结了秦亡的三点原因:1.‘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2.‘危民易与为非’;3.‘壅蔽之伤国也’。贾谊认为,‘并兼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取与守不同术也’。秦始皇用暴力统一天下,但不懂得用仁义治天下,而是变本加厉实行暴虐专政,秦二世因之不改,把全国人民推入了火坑。所以陈涉起义,‘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又由于秦朝‘多忌讳之禁’,皇帝拒谏,没有人敢出来直言,秦朝也就不可避免地灭亡了。《过秦论》是西汉时代人们评价秦朝政治得失的一篇定论之作,叙事论理堪称妙绝。其文气势磅礴,兴亡之理,对比强烈,分析透彻,论断明快,具有不可辩驳的逻辑力量,使人深信不疑。司马迁引《过秦论》下篇为始皇赞,强调‘壅蔽之伤国’,读史者复引《过秦论》上、中篇,强调秦亡之祸始自始皇,故今本《秦始皇本纪》附载《过秦论》三篇序列为下、中、上。褚少孙引《过秦论》上篇为《陈涉世家赞》,强调秦亡,失之于政。秦始皇统一天下,建立中央集权,欲传之万世,想不到二世而亡。汉承秦制,能否巩固政权,怎样巩固政权,这是西汉统治阶级面临的一个重大课题,贾谊的总结回答了这一问题,西汉应承其制而革其政。司马迁对秦始皇政治体制的肯定及对秦朝行政暴虐的否定,都是深受贾谊影响的,所以直接引《过秦论》以为赞。这在《史记》一百三十篇序赞中是唯一的破例。”(《史记论赞辑释》)
【人物诗咏】
·咏秦始皇·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
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邪台。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
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额鼻象五岳,扬波吐云雷。
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
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
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唐·李白《古风(其三)》)
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唐·章碣《焚书坑》)
草茫茫,土茫茫
苍苍茫茫在何处?骊心脚下秦皇墓。
墓中下涸二重泉,当时自以为深固。
下泉水银象江海,上缀珠光作乌兔。
别为天地于其间,拟将富贵随身去。
一朝盗掘坟陵破,龙椁深堂三月火。
可怜宝玉归人间,暂借泉中买身祸。
奢者狼藉俭者安,一凶一吉在眼前。
凭君回首向南望,汉文葬在灞陵原。
(唐·白居易《草茫茫》)
项羽本纪第七
史记卷七
项羽本纪第七
【题解】《项羽本纪》是一篇破例为体的本纪,以名分论,本纪载朝代帝王,项羽未成帝业,名止霸王,司马迁为之本纪,表现了他的卓越史识和独具匠心的编排。究其旨趣,要点有三。一曰纪实。项羽灭秦,分封十八王,“政由羽出”,故定名本纪以纪实,用以表彰项羽的灭秦之功。二曰通变。秦楚之际,变化剧烈,项羽是一中心人物。项羽定名本纪,编列在秦始皇、汉高祖之间,既符合“通古今之变”的历史序列,又是“见盛观衰”的一个关节点。因项羽是秦始皇者流,以残酷并天下,以强力霸诸侯,故人心不附而骤兴骤亡。三代以德治天下,传世久远。汉行功德,卒并天下。始皇、项、刘三人本纪蝉联并编,上承三代,下启刘汉,构成强烈的对照和转折,用以说明残暴政治是不能持久的。三曰刘项对比。楚汉相争大事,项刘两纪,详此略彼,互见互补。项刘两人品格、功业、成败、兴衰,因蝉联并编而成强烈对比是十分鲜明的。
项籍者,下相人也①,字羽。初起时②,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③,梁父即楚将项燕④,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⑤。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⑥。故姓项氏。
【注释】①下相: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省宿迁西南。②初起时:指初起兵反秦之时,即秦二世元年,当公元前209年。③季父:最小的叔父。④项燕:楚名将,曾击破秦将李信军二十万。秦始皇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秦将王翦率六十万大军击楚,虏楚王。项燕立昌平君为荆王,驻兵淮南。明年,王翦再破楚,昌平君死,项燕自杀。⑤为秦将王翦所戮:据《秦本纪》,项燕兵败自杀。这里说项燕被王翦所杀,旨在突出项羽反秦,以报秦杀祖之仇。⑥项: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项城东北。
项籍少时,学书不成①,去②;学剑③,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④,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⑤。项梁尝有栎阳逮⑥,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⑦。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⑧。吴中贤士大夫皆出项梁下。每吴中有大繇役及丧⑨,项梁常为主办,阴以兵法部勒宾客及子弟⑩,以是知其能。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梁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梁以此奇籍。籍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虽吴中子弟皆已惮籍矣。
【注释】①学书:学习认字和写字。②去:舍弃,丢下学书之事。③学剑:学剑习武。④兵法:治兵布阵、克敌制胜之法,即军事学。⑤不肯竟学:不肯完成全部学业。这是项羽失败的原因之一。《汉书·艺文志》兵家形势中有《项王》一篇。黥布置阵如项羽军,刘邦很忌惮。说明项羽善长治兵置阵,故能摧锋折敌,但短于权谋,无战略眼光,败于刘邦。⑥栎阳逮:因罪被栎阳县逮捕。栎(yuè)阳,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临潼东北。⑦乃请二句:指项梁请托蕲县狱掾曹咎写了一封说情的信送到栎阳狱掾司马欣处,乃得释放。蕲: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宿县南。狱掾:典狱长。书:写信。抵:送到。⑧吴:秦县名,县治即今江苏省苏州市。⑨大繇役:筑城、筑路等大差役。繇,通傜⑩阴:暗中。部勒:部署,组织。会稽:山名,即今浙江绍兴东南的会稽山。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巡行东南,曾登临此山。浙江:即钱塘江。族:指灭族。八尺余:汉尺合今公制23公分,八尺余约19米。扛鼎:举鼎。吴中子弟:指吴县土著的豪族子弟。惮(dàn):畏惧。
秦二世元年七月①,陈涉等起大泽中②。其九月,会稽守通谓梁曰③:“江西皆反④,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吾欲发兵,使公及桓楚将。”是时桓楚亡在泽中⑤。梁曰:“桓楚亡,人莫知其处,独籍知之耳。”梁乃出,诫籍持剑居外待⑥。梁复入,与守坐,曰:“请召籍,使受命召桓楚。”守曰:“诺。”梁召籍入。须臾⑦,梁眴籍曰⑧:“可行矣⑨!”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梁持守头,佩其印绶⑩。门下大惊,扰乱,籍所击杀数十百人。一府中皆慴伏,莫敢起。梁乃召故所知豪吏,谕以所为起大事,遂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得精兵八千人。梁部署吴中豪杰为校尉、候、司马。有一人不得用,自言于梁。梁曰:“前时某丧使公主某事,不能办,以此不任用公。”众乃皆伏。于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徇下县。
【注释】①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②大泽:乡名,当时属蕲县。在今安徽宿县东南刘村集。③通:人名,殷通,当时为会稽郡代理郡守。④江西:长江自九江到南京一段,曲折向东北方向流,故古人称今皖北一带为江西,而称皖南、苏南为江东。⑤亡在泽中:流落江湖。⑥诫:叮嘱,面授机宜。⑦须臾:不一会。⑧眴:使眼色。⑨可行矣:双关语,可以行动了,实谓可以下手了。⑩印绶:即指郡守印。绶:穿系印纽的丝绳。门下:会稽守衙内的侍卫人员。扰乱:一片混乱。慴(zhé)伏:吓得趴在地上。所知豪吏:平素相好的地方豪强和官吏。谕以所为起大事:告诉豪吏们,杀郡守这一行动就是起义反秦。谕,晓谕以理。举:动员、集合。下县:指会稽郡所属各县。部署:分派、任命。为校尉候司马:担任校尉、候、司马等官职。古军制,将军营下分部,部设校尉;部下分曲,曲设军候。司马:执行军法的军官。伏:拜伏,喻心悦诚服。裨(pí)将:偏将。徇下县:镇抚郡下属县。徇:巡行下令,兼有以力震慑、占领等义。
广陵人召平于是为陈王徇广陵①,未能下。闻陈王败走,秦兵又且至②,乃渡江矫陈王命③,拜梁为楚王上柱国④。曰:“江东已定,急引兵西击秦!”项梁乃以八千人渡江而西。闻陈婴已下东阳⑤,使使欲与连和俱西⑥。陈婴者,故东阳令史⑦,居县中,素信谨⑧,称为长者⑨。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适用⑩,乃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强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婴便为王,异军苍头特起。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于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项梁渡淮,黥布、蒲将军亦以兵属焉。凡六七万人,军下邳。
【注释】①广陵:秦县名,即今江苏扬州市。陈王:即陈胜王。②且至:即将到来。③矫陈王命:假托陈胜王之命。④拜:封授、任命。上柱国:战国时楚国官名,位同丞相。⑤东阳: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天长市西北。⑥连和俱西:结成联盟,一同西进。⑦令吏:县令属下的小吏。⑧信谨:厚道,谨慎。⑨长者:有德行的人。⑩无适用:没有适当的人可用为全军之主。便:就,即。异军苍头特起:建立一支与众不同、头裹青巾为标识的军队。苍头,起于战国时之魏军,由勇猛之士组成,这里用以为号,表示为无敌之军。先古:祖先。暴:突然。非世所指名:不为世人所注目而被指名追捕的人。将非其人不可:恐怕不由项氏来领导是不行的。淮:即淮河。黥布:即英布,项羽的猛将,常为先锋。蒲将军:史失其名。下邳: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邳州市西南。
当是时,秦嘉已立景驹为楚王,军彭城东①,欲距项梁②。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③,〔大〕逆无道④。”乃进兵击秦嘉。秦嘉军败走,追之至胡陵⑤。嘉还战一日,嘉死,军降。景驹走死梁地⑥。项梁已并秦嘉军,军胡陵,将引军而西。章邯军至栗⑦,项梁使别将朱雞石、馀樊君与战。馀樊君死。朱雞石军败,亡走胡陵。项梁乃引兵入薛⑧,诛雞石。项梁前使项羽别攻襄城,襄城坚守不下。已拔,皆坑之。还报项梁。项梁闻陈王定死,召诸别将,会薛计事。此时沛公亦起沛,往焉⑨。
【注释】①彭城:即今江苏徐州市。②距:同“拒”。③景驹:楚同姓。④大:标点本无“大”字,此据《史记会注考证》所引宋本补。⑤胡陵: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鱼台县东南。⑥梁地:泛指战国时魏境。⑦章邯:秦将,任少府,他是镇压秦末农民起义的秦军主帅。栗:秦县名,县治即今河南夏邑县。⑧薛:秦县名,在今山东省滕州市东南。⑨沛公:即刘邦。刘邦起事沛县,自领县令,故称沛公。公是对县令的尊称。一说楚人称令为公。沛: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沛县东。
居鄛人范增①,年七十,素居家②,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③。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④,楚人怜之至今⑤,故楚南公曰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⑦。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午之将皆争附君者⑧,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⑨,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⑩。项梁自号为武信君。
【注释】①居鄛:又作居巢,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巢县东北。范增:项羽的谋士。②素居家:一直隐居在家,即一介布衣。③固当:在意料之中,本当如此。④怀王入秦不反:指战国时楚怀王,名熊槐,公元前328至公元前299年在位。楚怀王应邀与秦昭王会盟,被秦兵劫至秦国,要求割地,怀王不从,竟死于秦。⑤楚人怜之至今:楚国人民至今热爱他。怀王以死抗暴秦,激发了楚国人民的爱国热情,故长久地怀念他。⑥楚南公:泛指楚国南方的老人,即老一辈的人。⑦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是在楚国南方广泛流传的话,表现楚国人怨秦之深。三户:极言其少。⑧蜂午之将:四面八方的将领。蜂午:如群蜂纵横交错。午:纵横交错。⑨乃求句:于是在民间找到了楚怀王的孙子熊心。⑩盱台:即盱眙(台,乃“眙”之省),秦县名,县治在今江苏盱眙县东北。
居数月,引兵攻亢父①,与齐田荣、司马龙且军救东阿②,大破秦军于东阿。田荣即引兵归,逐其王假。假亡走楚。假相田角亡走赵。角弟田间故齐将,居赵不敢归。田荣立田儋子巿为齐王。项梁已破东阿下军,遂追秦军。数使使趣齐兵③,欲与俱西。田荣曰:“楚杀田假,赵杀田角、田间,乃发兵。”项梁曰:“田假为与国之王④,穷来从我,不忍杀之。”赵亦不杀田角、田间以市于齐⑤。齐遂不肯发兵助楚。
【注释】①亢(ɡānɡ)父(fǔ):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济宁市南。②田荣:齐国王族后裔,与堂兄田儋,起兵反秦,据有齐地,奉田儋为齐王。章邯杀田儋,田荣逃至东阿。齐人拥立故齐王田建之弟田假为齐王,以田角为相,田间为将。后田荣逐走田假,立田儋子田巿为齐王,自任相国,以弟田横为将。田假奔楚,田角、田间走赵,于是齐楚积怨。田荣等事迹详《田儋列传》。司马龙且:楚将龙且。时任楚司马,故称司马龙且。后从项羽,楚汉相争,为汉将韩信所杀。东阿:秦县名,县治即今山东阳谷县东北之阿城镇。③趣(cù):同“促”,催促。④与国:盟国。⑤以市于齐:以此讨好齐国。
项梁使沛公及项羽别攻城阳①,屠之。西破秦军濮阳东②,秦兵收入濮阳③。沛公、项羽乃攻定陶④。定陶未下,去,西略地至雍丘⑤,大破秦军,斩李由⑥。还攻外黄⑦,外黄未下。
【注释】①城阳: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鄄城县南。②濮阳: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濮阳县南。③收入濮阳:收兵退入濮阳。④定陶:秦县名,县治在今山东定陶县西北。定陶为交通要枢,秦重兵驻守之地。⑤雍丘:秦县名,即今河南杞县。⑥李由:秦丞相李斯之子,为三川郡太守。⑦外黄: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杞县东北。
项梁起东阿,西,比至定陶①,再破秦军,项羽等又斩李由,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②,秦兵日益③,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于齐。道遇齐使者高陵君显④,曰:“公将见武信君乎?”曰:“然。”曰:“臣论武信君军必败⑤。公徐行即免死⑥,疾行则及祸。”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沛公、项羽去外黄攻陈留⑦,陈留坚守,不能下。沛公、项羽相与谋曰:“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⑧。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⑨。
【注释】①比:等到。②卒少隋:士兵的士气有些松懈。卒:兼指楚将项梁。少:同“稍”。惰:松懈,涣散。③日益:一天天得到增援。④高陵君显:高陵君是封号,显为人名,史失其姓。⑤论:断定。⑥徐行:缓慢地行走,故意滞留时日。⑦陈留:秦县名,即今河南陈留县。⑧吕臣:原为陈涉侍从,陈涉兵败后,吕臣收合残部抗秦,后投项梁。引兵而东:向东撤退,作战略转移。⑨军:驻扎。这一句三个“军”字均作动词用。砀(dànɡ):秦县名,县治在今河南省夏邑县东。
章邯已破项梁军,则以为楚地兵不足忧,乃渡河击赵,大破之。当此时,赵歇为王①,陈馀为将,张耳为相,皆走入钜鹿城②。章邯令王离、涉间围钜鹿③,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④。陈馀为将,将卒数万人而军钜鹿之北,此所谓河北之军也。
【注释】①赵歇:赵国后裔,为陈馀、张耳两人所立为赵王。②钜鹿:秦县名,为钜鹿郡治,在今河北平乡县西南。③王离、涉间:两人为秦驻守长城之将,这时南下与章邯北渡河之秦军会合,夹击赵国。王离为王翦之孙。④甬道:两旁有墙垣保护的交通线。
楚兵已破于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①。以吕臣为司徒②,以其父吕青为令尹③。以沛公为砀郡长④,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注释】①自将之:怀王自将,夺项氏兵权。②司徒:主管教化之官。③令尹:战国时楚官名,掌政务,位同丞相。④砀郡长:即砀郡郡守。
初,宋义所遇齐使者高陵君显在楚军,见楚王曰:“宋义论武信君之军必败,居数日,军果败。兵未战而先见败征,此可谓知兵矣①。”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因置以为上将军②;项羽为鲁公,为次将,范增为末将,救赵。诸别将皆属宋义,号为卿子冠军③。行至安阳④,留四十六日不进。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钜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⑤,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⑥;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⑦,必举秦矣⑧。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⑨,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因下令军中曰:“猛如虎,很如羊⑩,贪如狼,强不可使者,皆斩之!”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之至无盐,饮酒高会。天寒大雨,士卒冻饥。项羽曰:“将戮力而攻秦,久留不行。今岁饥民贫,士卒食芋菽,军无见粮,乃饮酒高会,不引兵渡河因赵食,与赵并力攻秦,乃曰‘承其敝’。夫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项羽晨朝上将军宋义,即其帐中斩宋义头,出令军中曰:“宋义与齐谋反楚,楚王阴令羽诛之。”当是时,诸将皆慴服,莫敢枝梧。皆曰:“首立楚者,将军家也。今将军诛乱。”乃相与共立羽为假上将军。使人追宋义子,及之齐,杀之。使桓楚报命于怀王,怀王因使项羽为上将军,当阳君、蒲将军皆属项羽。
【注释】①知兵:懂得用兵,会打仗。②上将军:主帅。③卿子冠军:卿子,是当时对男子的尊称,犹如称“公子”,这里含有风流倜傥的意思。宋义以一介书生为上将军,故人称“卿子冠军”。④安阳:古邑名,在今山东曹县东北。⑤搏牛句:咬牛的牛虻却不能够咬破小小的虱子。牛虻喻秦军,虮虱喻钜鹿,城小而坚,秦军屯于坚城之下,不能马上攻破它,即使攻破了,也必然疲敝。虮:虱卵。虮虱:虱子的统称。⑥承其敝:趁秦军疲敝之时击灭之。⑦鼓行而西:大张旗鼓地向西进兵。⑧举:攻取。⑨被坚执锐:身穿铁甲,手执兵器,即冲锋陷阵。被:通“披”。锐:锐利的兵器。⑩很如羊:如羊相斗之凶狠。很,《说文》云:“很,不听从也。”如此,则是执拗不听指挥之意,与下句“强不可使者”重复。“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皆以生活实际言,当是流行的俗语,两羊相斗,先退后冲,十分凶狠。很:通“狠”。皆斩之:此令句句暗指项羽。无盐:秦县名,在今山东东平县东南。饮酒高会:大摆筵席,广会宾客。戮力:合力、并力。久留不行:长久屯驻,不向前进军。菽:豆类。见粮:存粮。见:读现。因赵食:依靠赵地的粮食以饷军。新造之赵:刚建立的赵国。国兵新破:指楚军在定陶之败。国兵,楚人自称。扫境内句:倾一国之兵交给了宋义指挥。扫,悉数。境内:全国。恤:体怜。徇其私:徇私情,指宋襄相齐事。这里的“徇”作图谋解,与前“徇下县”、“徇广陵”的“徇”不同。社稷之臣:忠于国家,能与国家共存亡的大臣。社稷:帝王祭祀社神和谷神的坛,国亡则社稷不祀,故以社稷指代国家。帐中:宋义所住的中军营帐。阴令:密令。枝梧:枝为架屋之小柱,梧为斜柱。枝梧:支撑屋盖,引申抵触、抗拒。假上将军:代理上将军。假:权摄,代理。及之齐:一直追到了齐国,终于追上了。因使:因其所请而委任之。此指项羽夺回军权,怀王无可奈何委托项羽为上将军。 当阳君:黥布的爵号。
项羽已杀卿子冠军,威震楚国,名闻诸侯。乃遣当阳君、蒲将军将卒二万渡河①,救钜鹿。战少利②,陈馀复请兵③。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④,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⑤,无一还心⑥。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⑦,大破之⑧,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⑨,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⑩,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注释】①渡河:渡过漳河。②战少利:即渡河试战即有利,建立了滩头阵地。《黥布列传》云:“项籍使布先渡河击秦,布数有利。”③复请兵:再次要求大增援。④釜(fǔ):饭锅。甑(zènɡ):蒸米用具。⑤必死:以敢死精神奋战,不胜即死。⑥无一还心:自断退路,使全军皆有必死之心,无一人思后退。⑦九战:多次战斗。⑧大破之:章邯守甬道,“大破之”,即首先破了章邯军,进而击虏王离等。⑨冠诸侯:压倒了救援钜鹿的各支反秦军。⑩壁:营垒。莫敢纵兵:没有哪支诸侯军敢于出战,即不敢出兵作战。惴恐:惊惧惶恐。辕门:营门。辕:本是驾车用的木杠。古代行军扎营,出入处,以两辆战车为阵门,辕相向为门,故称营门为辕门。膝行而前:跪着走路。这里只是形容,诸侯将弯腰屈膝,两腿发怵,不敢站直的意思。莫敢仰视:不敢抬头看。淮阴侯韩信说:“项王暗口恶叱咤,千人皆废。”本传记载,羽杀会稽守,一府慑伏,“莫敢起”;羽杀宋义,诸将皆慑伏,“莫敢枝梧”;此言诸侯将膝行而前,“莫敢仰视”,皆极状项羽的勇猛可畏,声势夺人。诸侯皆属:诸侯推羽为盟主,即上将军,听其指挥。
章邯军棘原①,项羽军漳南②,相持未战。秦军数却,二世使人让章邯③。章邯恐,使长史欣请事④。至咸阳⑤,留司马门三日⑥,赵高不见⑦,有不信之心。长史欣恐,还走其军⑧,不敢出故道⑨。赵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军,报曰:“赵高用事于中⑩,下无可为者,今战能胜,高必疾妒吾功;战不能胜,不免于死。愿将军孰计之。”陈馀亦遗章邯书曰:“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坑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久,多内郤,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智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此孰与身伏质,妻子为僇乎?”章邯狐疑,阴使候始成使项羽,欲约。约未成,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度三户,军漳南,与秦战,再破之。项羽悉引兵击秦军汙水上,大破之。
【注释】①棘原:地名,在今河北平乡县南。②漳南:漳水之南。③让:责备,申诉。④长史:大将军或丞相府属下的事务长官。⑤咸阳:秦都,旧城在今陕西咸阳市东。⑥司马门:宫廷之外门,设司马守备,故称司马门。⑦赵高:秦宦官,秦始皇死后,把持朝政,秦二世即为其所立,后为子婴所杀。⑧还走其军:逃回自己的军中。⑨故道:指进都咸阳时所走的原路,驿传大道。⑩用事于中:在朝内操纵政权。中:朝中。下:在下位的人。孰计之:认真考虑赵高当道这件事。白起:秦昭王时大将,屡立战功,南破楚,北破赵,终被赐死。事详《白起王剪列传》。南征鄢、郢:公元前279年,白起伐楚取鄢,次年破楚都郢。鄢城:即今湖北宜城;郢都:即今湖北江陵。北坑马服:公元前260年白起破赵长平军,坑杀赵降卒四十余万。马服君,赵将赵奢的封爵号,其子赵括袭爵,为赵长平军主帅,故云“北坑马服”。北:与南伐楚相对。蒙恬:秦大将军,北逐匈奴,筑长城,被赵高假传秦始皇遗命赐死。事详《蒙恬列传》。戎人:指匈奴。榆中:地区名,当今内蒙古包头以南河套地区。阳周: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子长县北。因以法诛之:利用法令诛灭功臣。滋益多:越来越多。素谀:一贯奉承。这里指秦二世长期受赵高奉承蒙蔽。多内郤:在朝廷里有很多仇人。郤,同“隙”,裂痕,矛盾。外为亡国将:即秦眼看就要灭亡了,领兵在外的将领就成了亡国将。孤特独立:孤立无援。特:单独。还兵:指章邯反戈一击,杀回去。分王其地:分裂秦地称王。南面称孤:指登王位。古代帝王座位向南,故“南面”代称王位。孤:帝王诸侯的自我谦称。身伏质:被腰斩。(fū)质:刑具。:铡刀。质:斩人的砧。僇:同戮,诛杀。候始成:一个名叫始成的军候。欲约:谈判投降条件。三户:即三户津,漳水上的渡口,在今河北磁县西南。军漳南:前文说项羽军漳南,今渡水北上,应为“军漳北”。汙(yū)水:漳水支流,在河北临漳县西,今已涸。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召军吏谋曰:“粮少,欲听其约。”军吏皆曰:“善。”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虚上①。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②。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③,置楚军中④。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⑤。
【注释】①与期:约期会晤。洹(huán)水,即今河南安阳市北的安阳河。殷虚:即殷墟,殷代都城遗址,在今安阳市西之小屯村。②为言赵高:诉说赵高专权误国,陷害忠良之事。③雍: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凤翔县南。④置楚军中:项羽封章邯为雍王而留置在楚军中,实夺其兵权。⑤前行:先锋。
到新安①,诸侯吏卒异时故繇使屯戍过秦中②,秦中吏卒遇之多无状③。及秦军降诸侯,诸侯吏卒乘胜多奴虏使之④,轻折辱秦吏卒⑤。秦吏卒多窃言曰⑥:“章将军等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诸将微闻其计⑦,以告项羽。项羽乃召黥布、蒲将军计曰:“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而独与章邯、长史欣、都尉翳入秦⑧。”于是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馀万人新安城南。
【注释】①新安:古邑名,故城在今河南渑池县东。②异时故繇使屯戍过秦中:先前因被征发为傜役或驻守边疆,曾路过关中。如修骊山陵,驻守河套,筑西北长城等皆过秦地。繇:通“傜”。秦中,即关中。③无状:粗暴无礼。④奴虏使之:像对待奴隶和战俘一样役使秦卒。⑤轻折辱:随意折磨凌辱。⑥窃言:私下议论。⑦微闻:暗中听到。⑧都尉翳:董翳,事详后。都尉,低于将军的军职。
行略定秦地①。函谷关有兵守关②,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③,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④。沛公军霸上⑤,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⑥,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⑦,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⑧,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⑨,贪于财货,好美姬⑩,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注释】①行略定秦地:向西前进,攻取秦地。行:前进。②函谷关:东方入秦的要道,险关,在今河南灵宝市西部。③沛公已破咸阳: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十月沛公由武关攻入关中破咸阳。项羽晚两个月,十二月始入关。④戏西:戏水之西。戏水,渭水支流,在今陕西临潼市东。⑤霸上:地名,即白鹿原,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南。⑥子婴:秦王子婴杀赵高迎降刘邦。⑦旦日:明早。飨:犒赏。⑧新丰:即秦骊邑,汉置县,故城在今陕西临潼市东北。鸿门:山坂名,在临潼东,今称项王营。⑨山东:华山以东,泛指东方六国之地。⑩美姬:美女。幸:亲近。望其气:察望刘邦行止处的天上云气,用以推测人事吉凶。这是古代预测时局人事所用的一种迷信方法,也是一种宣传手段。皆为龙虎,成五采:这是刘邦行止处形成的所谓天子气。勿失:不要失去机会。
楚左尹项伯者①,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②。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③,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④,‘距关,毋内诸侯⑤,秦地可尽王也⑥’。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⑦?”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⑧?”张良曰:“秦时与臣游⑨,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⑩?”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注释】①左尹:左相。项伯:名缠,楚亡后,刘邦封他为射阳侯。赐姓刘。②张良:字子房,祖、父相韩五王,反秦起义后,张良又为韩王韩成司徒,随刘邦西征入关,故下文云:“臣为韩王送沛公。”张良为刘邦谋主,封留侯。事详《留侯世家》。③韩王:韩诸公子名成,项梁立为韩王,事迹详后。④鲰(zōu)生:一个无名的小人。鲰,小杂鱼,刘邦借以骂人。《集解》谓“鲰”为姓。按,据《楚汉春秋》,说沛公者为解先生。⑤内:读纳。⑥秦地可尽王也:谓只要守住函谷关,整个秦国旧境都是刘邦的了。⑦当:匹敌。⑧安:何以。有故:有交情。⑨游:交游。⑩孰与君少长:项伯与您相比,谁的年岁大。孰:谁。吾得兄事之:我得尊他为老大哥。要(yāo):邀请。奉卮(zhī)酒为寿:举杯敬酒祝福。卮,酒杯。约为婚姻:结为儿女亲家。于此可见刘邦手段。秋毫不敢有所近:丝毫也不敢贪占。秋毫:秋天的动物换毛时刚生出的细毛,喻细小。籍吏民:登记了官民的户籍。籍:登记。将军:指项羽。非常:意外事变。倍德:背信弃义。报:转告。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①,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②,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③,令将军与臣有郤。”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④,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⑤,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⑥,谓曰:“君王为人不忍⑦,若入前为寿⑧,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⑨,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⑩,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注释】①从:带领随从。②不自意:自己也没有料到的。③小人之言:坏人挑唆。④东向坐:《史记会注考证》引中井曰:“堂上之位,对堂下者,南向为贵,不对堂下者,唯东向为尊。”《淮阴侯列传》,韩信尊贵李左车,使其东向坐,自己西向对。鸿门宴项羽自居尊位,由此可见其骄妄。⑤玉玦:一种半圆形的佩戴玉器。玦:与“决”谐音,举玉玦示意项羽下决心杀掉刘邦。⑥项庄:项羽堂兄弟。⑦君王为人不忍:项羽为人心肠软。不忍:不狠心,心肠软。一方面是项羽“仁而爱人”,另一方面则是他年青缺乏政治斗争经验。⑧若:你。⑨不者:否则。不,读否。⑩翼蔽:像鸟翼一样遮住,掩护。此迫矣:眼前危急极了。 与之同命:与沛公同生死,此为双关语,谓与项羽等拼命了。交戟之卫士:帐前站岗的卫士交叉举戟,示意禁止进入。侧其盾以撞:横着盾牌撞击卫士。仆:倒地。披帷西向立:揭开营帐,站在东面正对着项羽。瞋目:瞪大眼睛。目眦(zì)尽裂:眼眶都睁得绽开了。形容樊哙怒不可遏。按剑而跽:提剑跪起。古人席地而坐,两膝着地,臀部坐于小腿上。如果臀部离开小腿,准备起身就形成长跪姿势,这就是跽。项羽按剑而跽,是准备决斗的戒备姿势。参乘:同车而乘,在右侧担任警卫的甲士。斗卮酒:容一斗的大酒杯。彘肩:猪肘的上部,俗称肘子。肘肩,贵于猪臂。《仪礼·乡射礼》郑注:“宾俎用肩,主人用臂,尊宾也。”项羽赐樊哙彘肩,表示有礼尊宾。生彘肩:生猪肘,此乃项羽下属故意为难樊哙所为。而且没有切割的刀俎,致使樊哙以盾为俎,以剑为刀,生啖猪肩,一派豪气。覆其盾于地:将盾牌反放地上,即平面向上。加彘肩上:把猪肘放在上面。啖(dàn):大口地吞吃。杀人二句:杀人唯恐不能杀光,处罚人唯恐不重。毫毛:同“秋毫”,喻微小。细说:小人的谗言。亡秦之续:继续走秦朝灭亡的道路。樊哙从良坐:樊哙挨着张良坐下。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①。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②。如今人方为刀俎③,我为鱼肉④,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⑤?”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⑥,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⑦,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彊、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⑧,从郦山下⑨,道芷阳间行⑩。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注释】①陈平:第二年即归刘邦为谋主。事详《陈丞相世家》。②大行不顾细谨二句:干大事不要顾忌细小的差池,行大礼就不要怕小的责难。这两句是说干大事业的人不必拘泥小节。③俎:刀砧板。④我为鱼肉:喻处于任人宰割的地位。⑤大王来何操:大王来时带来了什么礼物。⑥玉斗:玉制酒器。⑦置车骑:丢下来时所带的车骑。⑧夏侯婴:号滕公,封汝阴侯,与樊哙同传。靳彊:封汾阳侯。纪信:从刘邦为将军,详后。⑨郦山:在西安市临潼区东。⑩道芷阳间行:取道经芷阳的小路走。芷阳: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长安东。度(duó):估计。间至军中:此为张良估计,按间道,即走小路近道已到军中。桮杓:这里作酒的代称。再拜献:谦词,郑重奉上的意思。有意督过:有责备其过之意。竖子:小子。范增明骂项庄,暗斥项羽。
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阻山河四塞①,地肥饶,可都以霸。”项王见秦宫室皆以烧残破②,又心怀思欲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③,谁知之者!”说者曰④:“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⑤’,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注释】①阻山河四塞:四面有险可守,关中东有函谷关,南有武关,西有散关,北有萧关。②以:同“已”。③衣绣:身穿锦绣。④说者:《汉书·项籍传》谓其人为韩生。⑤沐猴而冠:猕猴戴帽子,学人样,其实并无头脑。
项王使人致命怀王①。怀王曰:“如约②。”乃尊怀王为义帝③。项王欲自王④,先王诸将相,谓曰:“天下初发难时,假立诸侯后以伐秦⑤。然身披坚执锐首事,暴露于野三年⑥,灭秦定天下者,皆将相诸君与籍之力也。义帝虽无功,故当分其地而王之⑦。”诸将皆曰:“善!”乃分天下,立诸将为侯王。
【注释】①致命怀王:向怀王报告灭秦经过,并请示善后。②如约:照前约办事,即“先入关者王之”。③义帝:即假帝,挂名帝王。义,假也,犹如“义父”、“义子”之“义”。④欲自王:想自己称王。⑤假立诸侯:暂时,权宜封六国之后。⑥暴露于野:日晒雨淋在外作战。⑦义帝虽无功二句:义帝虽然无功,作为诸侯之后,也应当分地封他为王。故当:本该当,语气实含怨怒,怨其覆命“如约”,不向己,此已露杀机。
项王、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业已讲解①,又恶负约②,恐诸侯叛之,乃阴谋曰:“巴、蜀道险③,秦之迁人皆居蜀④。”乃曰:“巴、蜀亦关中地也。”故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⑤。而三分关中,王秦降将,以距塞汉王。
【注释】①业已讲解:事情已经和解。意谓原来攻打刘邦的机会已失,鸿门宴已讲和,再无借口。②又恶负约:又害怕承担撕毁怀王之约的罪名。恶:讨厌,不愿意。③道险:交通不便。④迁人:犯罪被流放的人。⑤南郑:秦县名,汉中郡治,即今陕西南郑县。
项王乃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①。长史欣者,故为栎阳狱掾,尝有德于项梁;都尉董翳者,本劝章邯降楚。故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②,都高奴③。徙魏王豹为西魏王④,王河东⑤,都平阳⑥。瑕丘申阳者⑦,张耳嬖臣也⑧,先下河南⑨,迎楚河上⑩,故立申阳为河南王,都雒阳。韩王成因故都,都阳翟。赵将司马卬定河内,数有功,故立卬为殷王,王河内,都朝歌。徙赵王歇为代王。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都襄国。当阳君黥布为楚将,常冠军,故立布为九江王,都六。鄱君吴芮率百越佐诸侯,又从入关,故立芮为衡山王,都邾。义帝柱国共敖将兵击南郡,功多,因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燕将臧荼从楚救赵,因从入关,故立荼为燕王,都蓟。徙齐王田巿为胶东王。齐将田都从共救赵,因从入关,故立都为齐王,都临菑。故秦所灭齐王建孙田安,项羽方渡河救赵,田安下济北数城,引其兵降项羽,故立安为济北王,都博阳。田荣者,数负项梁,又不肯将兵从楚击秦,以故不封。成安君陈馀弃将印去,不从入关,然素闻其贤,有功于赵,闻其在南皮,故因环封三县。番君将梅鋗功多,故封十万户侯。项王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注释】①废丘: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兴平市东南。②上郡:当今陕北东部地。郡治肤施,在今陕西榆林县东南。③高奴:秦县名,县治在今陕西省延安市东北。④徙魏王豹为西魏王:项羽欲自王梁楚地,故迁已据有梁地的魏豹为西魏王。⑤河东:秦郡名,地当晋西南,郡治安邑,在今山西夏县西北。⑥平阳:秦县名,县治在今山西临汾市西南。⑦瑕丘申阳:申阳,人名,曾为秦瑕丘县令,故称瑕丘申阳。⑧嬖臣:宠幸之臣。⑨河南:此指秦三川郡。⑩迎楚河上:项羽西进,申阳在郡境的黄河岸上迎接楚军。因故都:居韩国之故都,即阳翟,在今河南禹县。河内:秦郡名,当今河南省河北之地,郡治怀县,在今河南武陟县西南。朝歌:殷故都,在今河南淇县境。代:郡名,郡治代,在今河北蔚县西南。赵歇为代王即都此。襄国:秦信都县治,项羽以赵襄子之谥改为襄国,故治在今河北邢台市西南。六: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六安市北。鄱君吴芮:吴芮,人名,曾为秦鄱阳令,故称鄱君。吴芮响应陈涉起义,故项羽封王,后降刘邦,封为长沙王。百越:当今闽浙一带之越人。因随地立君,有众多君长,故称百越。邾(zhū):古邑名,汉置县,故邑在今湖北黄冈市西北。南郡:秦郡名,地当今湖北省西部地区,郡治江陵,即今湖北江陵县。辽东:秦郡名,郡治在今辽宁辽阳市。项羽徙燕王韩广为辽东王,都此。蓟:秦县名,县治在今北京市西南。临菑:即临淄,故城在今山东临淄市城北。博阳:齐之博陵邑,汉置博平县,县治在今山东博平县西北三十里之博平镇。陈馀弃将印去:陈馀、张耳共立赵歇为赵王,张耳为相,陈馀为将,钜鹿战后,张耳责陈馀救援不力,陈馀大怒,解将印而走,两人成仇。项羽即封张耳,故不封陈馀为王,只封三县。南皮:秦县名,即今河北南皮县。环封三县:环绕南皮三县。西楚霸王:全楚之地分为西楚、东楚、南楚三大地区。今豫东、皖北与江苏西北部为西楚;彭城以东,长江下游为东楚;长江中部江南为南楚。以都邑言,彭城为西楚,吴为东楚,江陵为南楚。项羽以彭城为都,又为诸侯盟主,故称西楚霸王。九郡:项羽所辖九郡众说纷纭,一般认为是东阳、泗水、薛、东海、鄣、会稽、吴、砀、东郡。其地以彭城为中心,跨有今河南东部、山东西南部,以及安徽、江苏两省。东楚之地亦在项羽辖区内。
汉之元年四月①,诸侯罢戏下②,各就国。项王出之国③,使人徙义帝,曰:“古之帝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④。”乃使使徙义帝长沙郴县⑤,趣义帝行,其群臣稍稍背叛之。乃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⑥。韩王成无军功,项王不使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侯,已又杀之⑦。臧荼之国,因逐韩广之辽东,广弗听,荼击杀广无终⑧,并王其地。
【注释】①汉之元年:公元前206年。此未用楚纪年,而用汉纪年,故加“之”字。②诸侯罢戏下:指诸侯从项羽的旗帜下分散开去,各就国。③出之国:东出函谷关,到自己的封国上去。即项羽回到彭城。④上游:居高临下之地。项羽忌怀王,用冠冕堂皇的托词逐放到当时尚未充分开发的长沙地区。⑤长沙:秦郡名,郡治临湘,在今长沙市南。郴县:长沙郡属县,即今湖南郴县。⑥击杀之江中:据《黥布列传》,义帝到达郴县后才被黥布遣将追杀。大约是衡山王吴芮、临江王共敖不愿截杀义帝,故义帝终达郴县。其后项羽迫使黥布追杀,于是产生裂痕。不久项羽伐齐,征黥布不至,布竟反楚归刘。项羽此举,大为失计。⑦韩王成无军功……杀之等句:项羽怨韩王成遣张良助刘邦,故托词“无军功”,不使之国,随后又杀之。这也是项羽政治上的失计。⑧无终:秦县名,县治,即今河北蓟县。
田荣闻项羽徙齐王巿胶东,而立齐将田都为齐王,乃大怒,不肯遣齐王之胶东,因以齐反,迎击田都。田都走楚。齐王巿畏项王,乃亡之胶东就国。田荣怒,追击杀之即墨①。荣因自立为齐王,而西击杀济北王田安,并王三齐。荣与彭越将军印,令反梁地②。陈馀阴使张同、夏说说齐王田荣曰③:“项羽为天下宰④,不平。今尽王故王于丑地⑤,而王其群臣诸将善地,逐其故主,赵王乃北居代⑥,馀以为不可。闻大王起兵,且不听不义,愿大王资馀兵⑦,请以击常山,以复赵王⑧,请以国为扞蔽⑨。”齐王许之,因遣兵之赵。陈馀悉发三县兵,与齐并力击常山,大破之。张耳走归汉。陈馀迎故赵王歇于代,反之赵。赵王因立陈馀为代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