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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通解·第一册(13)
栏目:史记讲坛 发布时间:2023-05-09 作者:张大可 丁德科

【集评】〖*2〗

[论宗旨]

太史公曰:“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唐尧逊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万世载之。作《五帝本纪》第一。”(《太史公自序》)

林伯桐曰:“古来制作,自黄帝而定,《礼记·祭法》曰:‘黄帝正命百物。’孔疏云:‘上虽有百物,而未有名,黄帝为物作名,正名其体也。’然则《史记》托始,自有深意。既以黄帝为始,固当援《大戴礼》‘五帝’之论为据,不容任意增损。后来胡五峰、刘道原谓‘五帝’当冠以伏羲、神农,而削去颛顼、帝喾,论似近正,然非史公‘自黄帝始’之意矣。”(《史记蠡测》)

李景星曰:“孔子删《书》,断自二典,详政治也;太史公史,始于五帝,重种族也,盖五帝始于黄帝,为我国种族之所自出。”(《史记评议》)

李邺嗣曰:“太史公作《史记》,虽传述古今,而尝自以其意见于叙次中,至为帝王诸本纪质叙而已,唯诸篇似无所致意,可无深考。余独三复之,谓史公称《尚书》载尧以来,而今自黄帝始。盖《黄帝本纪》,实太史公之谏书也,当与《封禅书》并读,即可见矣。自汉初学者多治黄老言,至孝武皇帝时始乡儒术,而帝更好言神仙。神仙者,道家之外乘也,其言亦本诸黄老,然李聃一守藏室史,避世而去,时称为隐君子,凡方士所造荒怪不经,不能与之附益,足以动人主。至轩辕古帝大圣人,又世绝远,可以极言附会,竦人主之听,于是诸方士竞进其说。……而天子亦遂喟然翘首曰:‘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去妻子如脱耳。’其足动人主若此。今史公所作《黄帝本纪》,简而雅,质而不侉。其叙黄帝修政,一曰师兵,二曰疆理,三曰设官,四曰定历,复举其要曰治五气,艺五种,曰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材物,俱治天下之大本大经为万世法,而鬼神山川封禅与焉,则仅一言及之,不复道。至后书黄帝崩,葬桥山,而世所传鼎湖上仙及诸荒怪不经,尽可不辨而见矣。余尝考《汉书·艺文志》,道家载《黄帝书》一百篇,神仙家载《黄帝书》六十一卷,所谓百家言黄帝,俱一时方士诡撰以欺人主,荐绅先生难言之。今《本纪》尽削不载,而别于《封禅书》俱述前说,而直断之曰,海上怪迂之方士、阿谀苟合之徒,所言不经无验者。盖一以征信,一以斥诬,使人主开卷惕然,知黄帝忧劳,圣人之所以治天下如此。《礼》曰,黄帝正明百物,以明民共财大。《易》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六艺古文昭然可考,故其风教所被,数千年不衰,长老尚能道之,太史公择其言尤雅者,著为本纪书首,而凡《封禅书》所载方士之怪迂语,其文不雅驯,当不使复陈于人主之前矣。且上虽好神仙,而酷吏峻刑,更相继起,人臣救过不赡,史公特于《老子传》附以申不害、韩非,使知黄老之学一变而为刑名,其弊固然也。此其爱君之诚,翻覆讽谏,冀人主读其书而有悟,盖三致意焉。后世曲儒,寡闻浅见,乃谓史公尚黄老,负谤主之名,此其不善读书者也。是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岂足与尚论古人哉!”(《杲堂文钞》卷四《五帝本纪论》)

蒋士学曰:“《史记》不载三皇之事,岂其才学有所不能哉?盖子长之慨然怀古,而首称黄帝,正为汉武辨其怪诞荒唐之无足信也,如此则方士神仙之言绌矣。秦始皇时,其以方技相干者只曰神仙,未闻远言黄帝也。神仙之说,既无所验于秦皇,则此辈亦自虑其不可再尝于汉武,于是思以黄帝迎(年)〔日〕之术驾轶前人而上之,则其为术益尊,而学亦似本于古而可据。否则仅以仙人居山泽,而形貌甚,则是草衣木食之徒,枯寂其身,推其所至,不过许由巢父之所为玩世孤高而已,而巍巍人主之威严,岂其耽此?故方士托言黄帝,以为是天子而圣人者也,以圣人天子而终之铸鼎,以作神仙,此真汉武之所甘心矣。史迁盖曰,以臣所闻,古黄帝何尝若此,而朝廷方惑于其说,又不能执书策所当考信者而力争之,则《史记》之首称黄帝,故阙三皇也。鄞人李邺嗣以为太史公之谏书,得其指矣。则夫孝武晚年之悔,所云天下岂有神仙者,安知不从读史中来,而子长忠爱之思,有以讽之乎?小司马不知,而漫所为太皞神农之纪也,非子长意也。”(《蛟川先正文存》卷一四《书小司马补三皇纪后》)


刘咸炘曰:“《史》之首黄帝,不过误仍《大戴礼》。将谓《大戴礼》为汉武写照邪?书黄帝‘葬桥山’,而不书颛、喾葬顿丘、尧葬成阳,史偶不书,非关意义。使以书‘葬桥山’为唤醒求仙之惑,则《舜记》书‘葬零陵’,当作何解?按殿本张照《考证》即窃柯氏之说,梁氏(按,即梁玉绳)所辨明矣。然怪史公不从《尚书》《易系》则非也。”(《太史公书知意·本记·五帝本纪》)


程金造曰:“太史公著《五帝本纪》冠于全书,又首始黄帝,实是以此著出拨乱反正的具体事实,以成其‘一家之言’,为其全书所述的数千年史事,建立下国家治平的根本原则。《太史公自序》自述《五帝本纪》之意,曰‘昔维黄帝,法天则地’。可见黄帝的治国之道,是‘法天则地’四字。则法天地的内容,又是什么?在《礼记·孔子闲居》篇里,孔子嗣释说:‘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可知这无私,就是天地之道。而《史记·五帝本纪》一篇,是完全著出黄帝子孙五帝五圣,理民经邦的事实,有无私的圣德,它可以为万世有国者遵行的正道,这就是太史公‘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理论核心。而欧阳子知道孔子删《书》断自尧舜,以为世法的道理,而不明太史公《五帝本纪》首始黄帝的用意,谓‘迁远出孔子后,而乃上述黄帝以来,又详悉其世次,其不量力而务胜,宜其失之多矣’,也可以说是疏而未有深思了。”(《述史记太史公一家言的实质》,载《史记管窥》)


陈桐生曰:“《五帝本纪》的另一重大价值,是通过写尧舜禅让,揭示上古帝王天下为公的伟大精神。传记中的尧舜部分,太史公是根据《尚书·尧典》(伪古文《尚书》从中分出《舜典》)写成的。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内容,便是写尧舜禅让。在尧舜之前,帝位继承尚未形成固定的制度,如黄帝传位于其孙颛顼,颛顼传位于族子帝喾。从帝喾起,帝位继承出现了两点新动向:一是父子继立,帝喾先是传位于其子挚,由于挚不善,其弟放勋继立,是为帝尧;二是道德成为继位的重要条件,帝挚的失位与帝尧的继立都是出于道德因素。帝尧告老之际,没有将帝位传给他的儿子丹朱,而是让四岳举荐贵戚及疏远隐匿者,四岳举荐了一位民间孝子——舜。经过妻以二女、摄政天下、观察天命等种种政治考验,尧最终将帝位传授于舜。舜虽然是黄帝八世之孙,与尧同姓,但从血亲关系来说,显然要比尧的嫡长子丹朱疏远多了。尧对继承人的选择,打破了乃父确立的父子继立的惯例,但在尚德这一点上与乃父则是相同的。《五帝本纪》对尧舜禅让有生动的记述:‘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尧崩,三年之丧毕,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狱讼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是为帝舜。’太史公明确指出,尧是考虑到天下人的利益,才毅然决然,痛下决断,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从血缘亲情来说,尧无疑爱丹朱,但他没有将这种亲子之爱带到国家政治生活中去,对天下苍生的责任感使他以理性战胜情感。这种大公无私的壮举,绝不是出于矫揉造作的政治做秀,而是出于天下为公的仁心。《史记索隐》:‘父子继立,常道也。求贤而禅,权道也。权者,反常而合道。’为人民做好事的人,即使他不自我标榜,他的业绩也会被人民永远铭记。尧没有说自己伟大,但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一个伟大的人民领袖。尧没有为自己树碑立传,但他的丰碑永远矗立在人民心中。尧没有制造人民对他的顶礼膜拜,但人民却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向他表达由衷的感念之情。《五帝本纪》写道:‘尧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百姓悲哀,如丧父母。三年,四方莫举乐,以思尧。’而帝舜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表明,他确实是一个值得托国的贤才,尧当年没有看错人。在帝舜年老的时候,他也像尧一样传贤不传子。《五帝本纪》载:‘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荐禹于天。’尧舜后来成为中华民族美德的代名词。可笑可恶的是,后代一些政治阴谋家借用尧舜禅让之名,行篡国之实,这真是对历史的莫大讽刺。”又曰:“太史公用浓墨重彩写尧舜禅让,固然是尊重《尚书·尧典》,更为重要的是,他要以此弘扬一种天下为公的精神,推崇一种礼让的历史价值。这一点要联系《吴太伯世家》和《伯夷列传》来看。《五帝本纪》写尧舜禅让,与《吴太伯世家》写太伯让国以及《伯夷列传》写伯夷叔齐让国,本纪、世家、列传三种体例同时写到礼让,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太史公刻意为之。《礼记·礼运》将中国社会发展史划分为‘大同’和‘小康’两个阶段。‘大同’社会的特点是‘天下为公’,而‘小康’社会的特征是‘天下为家’。按此标准划分,五帝时期处于‘天下为公’的‘大同’时代,而自夏启以后进入‘天下为家’的‘小康’社会。在家天下的历史条件下,许多人为了一家、一姓、一己之私,不惜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兄弟相残,同室操戈,演出了一幕又一幕血淋淋的人间惨剧,给社会和人民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作为一个有着卓越史识的史官,太史公不满足于实录历史,他要为未来社会点亮一盏明灯,照亮中国历史的航向。礼让,就是太史公为未来社会的帝王们所树立的一个航标,他在本纪、世家、列传三种体例中同时推崇让国,就是为了树立一种天下为公的风范,标举一种礼让的历史价值。”(《简论五帝本纪》)


韩兆琦曰:“黄帝、尧、舜等都是我国古代传说中的人物,尧、舜被儒家称为‘圣人’,见之于儒家著作的说法较多,尤其尧、舜‘禅让’的故事更被后世传为美谈。司马迁写此纪所依据的《尚书·尧典》,据考证其‘简编’大抵产生于墨子之后、孟子之前;至于今天所见的《尧典》,则肯定是产生于战国末期,甚至是到秦朝的统一之后了。司马迁依之写成尧、舜两位古代帝王,从中寄托了自己的政治理想,并使之与秦、汉以来的专制政治形成对照,其用意是显而易见的,尧、舜无疑是《史记》中最使司马迁尊崇的大公无私的理想帝王。可喜的是近年来的考古发掘,已经证实了尧、舜时代的存在。至于‘黄帝’,孔子、孟子并没有对他说过更多的话,在先秦儒家的古书中只《五帝德》《帝系姓》中说到了他。司马迁依据这两个材料,并吸取了其他学派,甚至还有些秦汉之际的方士的说法,将之写成了华夏民族的始祖,这是具有开创性的。有关黄帝其人的种种事迹,自然无从考辨,司马迁将其写之于史,这只能说明我国古有这样一些说法,而对于传说中的历史进行记录也就只能如此了。根据近年来在长江流域发现的古先民遗址,那里的人们早在公元前七千年至公元前五千年就已经懂得种植水稻,这比黄帝的传说还要早得多。另外在福建、广东、云南等地发现的古先民遗址,也都不比黄帝的传说时代更晚。这说明司马迁将黄帝说成是我国各族人民共同祖先的说法未必科学,但是‘黄帝’作为华夏民族的始祖在《史记》中得以确立,其意义是巨大的。从此他便成了中华民族的一面旗帜,成为我国境内各族人民共同皈依的偶像,成为散居世界各地的华夏后裔们的凝聚的核心。如果说在过去的两千多年里,这种凝聚力还主要是表现在我国国境之内的话,今后随着历史的发展,随着华夏子孙的遍布世界各地,随着我国在国际舞台所处地位的不断提高,那么这面旗帜、这种凝聚力所起的作用也就会显得越来越突出,越来越明显了。”(《史记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