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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通解·第一册(04)
栏目:史记讲坛 发布时间:2023-05-09 作者:张大可 丁德科

四、司马迁所创史论的形式及其内容

《史记》中的“太史公曰”,即习惯所称的序、赞、论为司马迁首创的史论形式,简称为“史记论赞”。司马迁并没有把他的史论命名曰序曰赞。《史通》卷四《论赞篇》和《序例篇》论列“太史公曰”为序为赞后,相沿而成习惯。《史记》原题《太史公书》,意为太史公所著述之书。太史公本是司马迁对父谈为太史令官之尊称,引用为书名后,也就成了父子相共之名。故史记论赞称“太史公曰”,司马谈发端于前,司马迁完成于后,乃父子相承之作。不过司马谈的著述已作为资料融入司马迁所定稿的成书之中。特别是作为表述“一家之言”的系统史论,更是一个完整的体系。所以《史记》中的全部“太史公曰”,均可视为司马迁史论而加以贯通的研究,这是符合历史发展的实际的。

史记论赞,言约义丰,博大思精,构成了司马迁完整的史论体系。下面就论赞的基本内容作一概括的述评。

(一)序赞论的史论形式为司马迁所首创

“太史公曰”形式上是仿自《左传》的“君子曰”,但在《史记》中发展成为序赞论的系统史论,却是司马迁的首创。先秦典籍《国语》《战国策》及诸子著作间或已有“君子曰”,表示当时有德者之言。有人统计,《左传》有一百三十四条评论,直接引仲虺、周任、史佚、孔子等人的话约五十条,有“君子曰”或“君子谓”、“君子以为”之称的评论八十四条。这样多的评论,已具系统史论的雏形,所以我们说“太史公曰”系仿《左传》的“君子曰”而作。但《左传》的“君子曰”就事论事,还不是具有理论色彩的史论,未能形成一种体系。隋代著名史家魏澹云:“丘明亚圣,发扬圣旨,言‘君子曰’者,无非甚泰,其间寻常,直书而已。”《隋书》卷五十八《魏澹传》。就是说,左丘明的史论,只限于对具体事实的褒贬,可以说是一种直书。评论方式,主要是博采君子之言,亦断以己意。如文公二年《传》跻鲁僖公之“君子以为失礼”云云,《国语·鲁语》“夏公弗忌改昭穆之常”条作宗人有司之言;襄公三年《传》之“君子谓祁奚于是能举善矣”,二十一年《传》作晋叔向之言,曰“祁大夫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所以宋人林尧叟曰:“《左传》称君子曰,多是取当时君子之言,或断以己意。”《左传》隐公元年,林注。而《史记》的“太史公曰”,全书浑然一体,每序每赞,无论长短,自为一体,具有浓厚的理论色彩,并不只是就事论事的评论。“太史公曰”,内容丰博,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思想、文化、天文、地理、历史、伦理、世俗、形势、人事等等,往往补篇中所未备。“太史公曰”,议论宏阔,笔势纵横,言辞精练,旨义深微,或考证古史,或叙游历所得,或提示取材义例,或明述作之旨,或褒贬人物,或纵论史事,或隐微讥刺,皆直抒胸臆,观点鲜明,构成了系统的历史学理论。司马迁所引典籍及君子之言,如《诗》《书》《论语》、孔子、诸子等,皆化为自己的语言。还大量引用诗赋歌谣及鄙语俗谚来加强评论的生动性和通俗化。

“太史公曰”的形式既整齐而又灵活。所谓整齐是指“太史公曰”分为系统的篇前序论,篇后赞论,夹叙夹议为论传三种形式。大段的恢宏议论置于篇首为序论,集中于十表、八书及类传。十表、八书及类传都是贯通古今的,序论即作贯通性的概括,最具理论色彩。本纪、世家、列传皆篇末置赞论。三体皆叙人物,故赞论重点褒贬人物,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论传提示义例,《自序》集中明述作之旨,为全书之总纲。序、赞、论三种形式整齐而集中,显系匠心布局。所谓灵活,即形式并不刻板,在整齐之中有变通。如十表中《将相表》有倒书无序,即创无字之序以衬托倒书,示例更为鲜明。八书中,《礼》《乐》《律》《历》有序无赞,《河渠》《平准》有赞无序,《封禅》有序有赞,《天官》夹叙夹议。十类传中,《刺客》无序有赞,《儒林》《货殖》无赞有序,《循吏》《酷史》《游侠》《佞幸》《滑稽》有序有赞,《日者》《龟策》借题发挥,以序事为论。灵活变通的形式,表现了司马迁的宏阔气度和无限的创造活力。变体,即破例,是为了切合内容的需要而作的变通。《外戚世家》及《孟子荀卿列传》两篇实质是类传,故作序以明其类。《孟荀》用合传之目标题,只不过是突现两位儒家大师的历史地位,而内容却是一篇先秦诸子类传。《刺客列传》本应编列在循吏之后,与类传的时序并编,而司马迁有意穿插在辅秦人物之间,与吕不韦、李斯、蒙恬等人并列,这是对比见义,表现了司马迁的反暴政思想。因为刺客都是反暴人物。《刺客列传》无序,与《将相表》无序同例,以无字之序引人注目,发人深思,收到强烈的对比效果。破例为体是《史记》的一大特色,全书五体结构均有破例。历史本身是丰富多彩而又变化万端的,怎么能用死板的格式来作形象的反映呢!但质的规定性又必须通过格式来反映。既有格式,又有变通,才能妙尽其理。立例又破例,正是司马迁卓越史识的一大表现,所以“太史公曰”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形态。

对司马迁用“太史公曰”所创造的序、赞、论的史论形式,清人章学诚作了崇高的评价。他说:“太史叙例之作,其自注之权舆乎!明述作之本旨,见去取之从来,已似恐后人不知其所云而特笔以标之,所谓‘不离古文’及‘考信六艺’云云者,皆百三十篇之宗旨,或殿卷末,或冠篇端,未尝不反复自明也。”《文史通义》卷三内篇三《史注》。可以说,中国传统史学,由于司马迁创造了史论体系,才使得历史编纂成为真正的史学论著,《史记》提供了典范。其后“班固曰赞,荀悦曰论,东观曰序,谢承曰诠,陈寿曰评,王隐曰议,何法盛曰述,扬雄曰撰,刘昞曰奏,袁宏、裴子野自显姓名,皇甫谧、葛洪列其所号”《史通·内篇论赞第九》。,名称虽殊,但都是效法司马迁作史论。(二)论史记取材义例

编纂历史著作,不同于文学作品,以抒情见意,辞必己出;也不同于哲理著作,以空言论道,设寓说理。历史著作,应当做到言有所据,事有所托,字字句句,均有来历。司马迁正是在此基础上,广博地搜求史料,并把他的理论见解和实践经验一一载入史记论赞中。司马迁采集史料的方法,可以归纳如下:


(1)“史记石室金匮之书”,即阅读皇家所藏图书档案。《曹相国世家》所录曹参军功,即《功令》所载之文。《扁鹊仓公列传》载仓公所对医案为皇室所藏。《樊郦滕灌》《傅靳蒯成》等传亦多录《功令》之文。汉史诸表更是依赖于《功令》《列封》《令甲》等资料而制成表。秦焚《诗》《书》,图籍散乱。汉朝建立,有赖于国家的大力收藏,才给司马迁提供了修史的条件。《史记》有三十五个篇目涉及司马迁所见图书,序赞涉及有二十余篇,如《五帝本纪赞》《三代世表序》《十二诸侯年表序》《管晏列传赞》《自序》等。通计载于《史记》中的司马迁所见书共一百零三种,其中六经及训解书二十四种,诸子百家书五十二种,历史地理及汉室档案二十种,文学书七种,这仅仅是司马迁因事论及的一部分。由此可见,司马迁对于文献典籍是何等的重视。

(2)取资金石、文物,图像及建筑。《秦始皇本纪》载录了《泰山石刻》《琅邪石刻》《之罘石刻》。《孔子世家赞》云,司马迁适鲁观孔子庙堂车服礼器。《留侯世家赞》云,司马迁考核留侯张良画像。《春申君列传赞》云,司马迁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蒙恬列传赞》云,司马迁观蒙恬所筑长城、亭障、直道。

(3)游历访问,实地调查。《自序》记载了司马迁二十岁时南游江淮的壮举。他还奉使巴、蜀以南之游,此外,还在几十年间扈从武帝之游。司马迁足迹遍于全国,“西至崆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搜集了有关上古历史的传说,考实了西周建国经营洛邑的情况,纠正了学者所传之误。至于调查战国故事,汉初故事,古战场形势,个人遗事,更至为详悉。司马迁十分重视普通老百姓的口碑、传颂,并在《史记》中留下了记载。如适大梁之墟,求问夷门及秦灭魏,“墟中人曰”云云;载樗里子事迹,“秦人称其智”云云;至淮阴,“淮阴人为余言”云云;……此类例证,不胜枚举。这说明司马迁的调查,深入了社会下层,有时甚至冒着生命危险。例如他在齐鲁考察,就曾“厄困鄱、薛、彭城”,但终于了解到薛地风俗,“其闾里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再如《货殖列传》对全国都市经济、各地物产、习俗的记载,也是从游历调查中得到的,论及游历的论赞有《五帝本纪赞》《周本纪赞》《封禅书赞》《河渠书赞》《齐太公世家赞》《魏世家赞》《孔子世家赞》《魏公子列传赞》《屈原贾生列传赞》《蒙恬列传赞》《淮阴侯列传赞》《樊郦滕灌列传赞》,以及《伯夷列传》《龟策列传》及《自序》等共十五篇。

(4)接触当事人或他人的口述材料。此见于《赵世家赞》《樊郦滕灌列传赞》《田叔列传赞》《韩长孺列传赞》《李将军列传赞》《卫将军骠骑列传赞》《游侠列传赞》等篇。

(5)采集歌谣诗赋,俚语俗谚。此分三项。一是乐府歌谣,文人诗赋;二是民歌童谣;三是俚语俗谚。《史记》中所载这三项资料共五十八条。其中第一项十四条,第二项八条,第三项三十六条。司马迁广泛采集民歌童谣,俚语俗谚,标明“谚曰”、“语曰”、“鄙语曰”云云,并大量引入赞中,用以褒贬人物,就像引用经典一样郑重。歌谣俚语,寓有平凡的真理,是人民群众生活实践的结晶。司马迁引用歌谣俚语,正是他史识过人的一种表现。

(6)搜求被秦始皇焚灭了的古诸侯史记。《六国年表序》说,秦焚《诗》《书》,诸侯史记尤甚,“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秦只焚灭了官家之藏,而民间尚有残篇。如《燕召公世家》载,燕孝王“三年卒,子今王喜立”。又载,“今王喜四年,秦昭王卒。”这是公元前255至前251年事,下距司马迁述史一百四五十年,而两称“今王”,显然是抄录燕国史记而改写未竟的痕迹。又如《廉颇蔺相如列传》载秦赵会渑池,赵王鼓瑟,秦御史书“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挟秦王击缶,亦召赵御史书“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缶”。赵御史所书必不载于秦史记而是据赵史记写下的。又年表、世家载各诸侯国史事用第一人称“我”,不可能全部据秦史记回改,亦当是依据诸侯史记。这些例证是《史记》取材于“诸侯史记”的有力佐证。

上述六种途径,足以反映司马迁搜求史料的宏博、辛勤和实践着“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的原则。对这些丰富博杂的材料,司马迁是怎样抉择和选录的呢?从史记论赞中,我们大致可以归纳为六条义例。

(1)考信于六艺,折中于夫子。《伯夷列传》云:“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孔子世家赞》云:“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明王守仁说“以事言曰史,以道言曰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传习录》卷一)。王守仁的“五经亦史论”未引起人们的注意。嗣后清人顾炎武、章学诚提出“六经皆史”的论断,受到了思想界、史学界的高度评论。其实早在西汉,司马迁就以《六经》为史料,撰写《史记》。《殷本纪赞》云:“太史公曰:余以《颂》次契之事,自成汤以来,采于《书》《诗》。”五帝、夏、殷、周诸本纪,三代、十二诸侯两年表,齐、鲁、燕、晋、宋、卫、孔子诸世家,以及仲尼弟子传等篇,主要以六艺经传为史料。至于司马迁以孔子言论作为褒贬人物的一个尺度,贯穿于《史记》序事及论赞中,俯拾即是,就不一一具引了。

(2)择其言尤雅者,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见《五帝本纪赞》《三代世表序》《仲尼弟子列传赞》等篇。司马迁作《五帝本纪》就是一个“择其言尤雅者”,并以“古文”记载为主要依据的典型例证。这篇三千四百五十字的本纪(赞语未计),在文献方面至今犹能按核的典籍就有十余种:①《尚书》,②《大戴礼记》(《五帝德》《帝系姓》是其中篇名),③《国语》,④《左传》,⑤《世本》,⑥《庄子》,⑦《孟子》,⑧《韩非子》,⑨《战国策》,⑩《吕氏春秋》,《礼记》,《淮南子》。此外,还有逸失的典籍如《百家》《牒记》等。司马迁广泛征用古文资料,重视运用原始资料。所谓古文就是指用先秦文字书写的典籍,《六经》则是古文的主体。所以司马迁征用古文要“考信于六艺”,择其言尤雅者而记述。例如《五帝德》述黄帝,其中有“黄黼黻衣,大带黼裳,乘龙扆云”的记载;述颛顼,有“乘龙而至四海”的记载;述帝喾,有“春夏乘龙,秋冬乘马,黄黼黻衣”的记载。这些,《左传》《国语》等均不载,因为这是不可信的。司马迁均予以删去。

(3)纪异而说不书,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天官书论》云:“幽厉以往,尚矣。所见天变,皆国殊窟穴,家占物怪,以合时应,其文图籍祥不法。是以孔子论六经,纪异而说不书。”《大宛列传赞》云:“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所谓“纪异而说不书”,这是究天人关系的一个原则。司马迁精通天文、律历,但古代的科学知识是与宗教迷信、神话传说杂糅在一起的。实际观察天象,可以验证“星气之书,多杂祥,不经”;但巫祝的预言有经验作基础,故也“时或颇中”,于是司马迁又认为“推其文,考其应,不殊”《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天道性命到底有无呢?司马迁既怀疑,又相信。“纪异”,就是对天异灾变加以记载;而“说不书”,即对感应的说法不加记载。《律》《历》《天官》三书记载了天变以及感应的资料,而在载人事的纪传中并不加以发挥。天是天,人是人,两者在《史记》五体的分工中作了明显的区分。尤其是七十列传,力求实录人事的历史变化,而对虚妄荒诞之说加以摈斥或揭露,所以《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荒诞无稽,非信史,一概不录。

(4)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至于世传其书者,论其轶事。司马迁在《留侯世家》和《张丞相列传》中交代说,留侯张良出奇谋善策很多,世家只载大事,“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汉初自申屠嘉以后之丞相只是“备员而已,无所能发明功名有著于当世者”,故亦不加记载。《史记》以人物为中心,只用了五十二万余言就叙出了两千四百年史事,真正做到了字字精练,要言不烦。无功无过的显宦,司马迁不为之作传。反之,事关治道的下层人物,医卜星相,刺客游侠,皆立传以载之。对于在历史上作出了重大贡献,家喻户晓,口碑相传,其书说传于后世的人物,则只载其轶事。这一原则,司马迁反复申言之,在《管晏列传赞》《孙子吴起列传赞》《孟子荀卿列传》中分别作了交代。

(5)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故两言之。《三代世表序》云:“太史公曰:五帝、三代之记,尚矣。自殷以前诸侯不可得而谱,周以来乃颇可著。……故疑则传疑,盖其慎也。”《仲尼弟子列传赞》云:“疑者阙焉。”五帝三代之本纪、年表,只载世系而不记年,殷周二纪载殷始祖契、周始祖后稷,其母吞玄鸟卵或履巨人迹而生,又云其父为帝喾,就是“信以传信,疑以传疑”原则之运用。

(6)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自序》云:“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报任安书》云:“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述史的理想是“成一家之言”。因此,他虽然提出了“考信于六艺,折中于夫子”的考信原则,但引载六艺经传及百家杂语,并不墨守教条,而是进行一番“厥协”,即综合,以及“整齐”,即删汰别择而纳入“一家之言”中。司马迁“厥协”、“整齐”原始资料,其贯通的手法主要有四种:①剪裁摘要;②增文补史;③训释古文;④熔铸改写。这四种手法常常是交叉运用,而以熔铸改写为主。《五帝本纪》载瞽叟和象如何迫害舜的故事,主要采自《孟子》和《淮南子》。《孟子·万章上》说象谋害舜后,前往舜宫,企图霸占二嫂,但舜已从井中出,先归家。按儒家礼教,象是不能玷污二嫂的,他的活动只不过是衬托舜的伟大。司马迁采摘熔铸,改写为,当舜从井中出来归家时,象已在舜的居室调戏舜之二妻。司马迁的这一改写,不但使故事更加戏剧化,而且使斗争更合理、更激烈。《史记》以实录著称于世,是就其所反映的历史本质而言。至于细节,《史记》往往有文学手法的运用。例如《孔子世家》引载《论语》材料,一一作了时间和场景的定位,形成连贯的编年史料,显然是一种文学构思的运用。《自序》引古人自况,认为西伯、孔子、屈原、左丘明、孙武、吕不韦、韩非等人皆遭遇不平而发愤著书,旨在阐明只有那些经受得起磨难的人才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这些地方,重在阐述哲理,而细节往往有加工,对此是不能钻牛角的。

综上所述,《史记》取材,有着严密的史法义例,宗旨是“成一家之言”。史记论赞所作的系统论述,表现了司马迁伟大的创造精神和卓越史识。司马迁所提示的取材义例,是他撰述《史记》的实践经验的概括,所以许多方法至今仍有借鉴意义。(三)论史记书法义例

古人著述,讲究微言大义,以发人深思,垂示久远。这微言大义有待注疏家诠释,即为“凡例”,或称之为“书法”、“义例”。清恽敬说:“作史之法有二,皆太史公自发之。其一,《留侯世家》曰,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书,此作本纪、世家、列传法也,而表书亦用之。其一,《报任少卿书》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此作表书法也,而本纪、世家、列传亦用之《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卷二《读货殖列传》。。”恽氏此论,可谓史公知音。但《史记》体大思精,其中蕴藏的微言大义,不可能用几条凡例来表达清楚,故司马迁在史记论赞中往往发论提示,以“俟后世圣人君子”《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章学诚谓“明述作之本旨,见去取之从来”,司马迁“未尝不反复自明也”。章氏这一发踪指示极为精审。史记论赞所论书法义例,即可概括为这两个方面:一为“明述作之本旨”,一为“见去取之从来”。所谓“见去取之从来”,用司马迁的话说就是“论考之行事”,即本序第二题“论史记取材义例”,已具论之如前。本题“论史记书法义例”,专指“明述作之本旨”,择其大端,可诠次为下列五项。

(1)阐明五体结构义例。《史记索隐》作者司马贞《补史记序》论史记五体云:“本纪十二象岁星之周;八书有八篇,法天时之八节;十表放刚柔十日;三十世家比月有三旬;七十列传取悬车之暮齿;百三十篇象闰而成岁。”《史记正义》作者张守节《论史例》亦有类似推论,其说更详,认为“太史公作此五品,废一不可,以统理天地,劝奖箴诫,为后之楷模也”。司马贞和张守节所揭示的《史记》五体及篇数的寓意,虽然未必尽合司马迁之本旨,但决不是子虚之言。因《自序》已有明确的提示。十二《本纪》取法《春秋》十二公,示《史记》继《春秋》而作;三十《世家》寓意“三十辐共一毂”,象征君臣之道如众星环北辰。当然,我们不必去钻牛角,刻意去探求五体结构及篇数的玄妙微意,但可以肯定,《史记》五体结构是有意创作的一个完整的体系,它形象地照映了封建社会的等级序列。本纪编年,摘载诏令制诰,以反映历史发展的进程,世家述开国的诸侯。列传叙人臣事迹,辅弼君上,如众星之拱卫北辰。所以纪传史是以帝王将相为中心的历史,它适应了封建统治者的思想体制,这就是纪传史之被封建王朝颁令为正史的内在原因。

(2)提示立篇旨意。《自序》总括一百三十篇旨意,因某事作某篇,着重史事评述,立意皎然,此不具论。某些篇目的意图,具有不同凡响的识见,司马迁于赞论中提示,如《五帝本纪赞》《项羽本纪赞》《三代世表序》《河渠书赞》《陈杞世家赞》《陈涉世家赞》《苏秦列传赞》等篇。

《五帝本纪赞》说明延伸上限的理由。《三代世表序》说明黄帝以来年数不可信,只能据《尚书》作世表。《项羽本纪赞》指出项羽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故应立本纪。《陈涉世家赞》说明“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故立世家。春秋之世,陈、杞小国,为何立世家?《陈杞世家赞》云:“太史公曰:舜之德可谓至矣!禅位于夏,而后世血食者历三代。及楚灭陈,而田常得政于齐,卒为建国,百世不绝,苗裔兹兹,有士者不乏焉。至禹,于周则杞,微甚,不足数也。楚惠王灭杞,其后越王勾践兴。”为陈杞立世家,不仅是表彰舜、禹之德,而且旨在阐明统治者只有积德累善,方能百世不绝,苗裔兹兹,这与秦行虐政,二世而绝形成鲜明对比,寓意良深。《苏秦列传赞》说:“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但由于苏秦是在齐国被反间而死,庸夫俗子“共笑之,讳学其术”,这种仅凭一事之得失论人功罪的庸俗观点为司马迁所不齿,他一反俗见,为苏秦立传,“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司马迁要还苏秦历史的本来面目,“毋令独蒙恶声焉”,可以说这是司马迁写翻案史传的原则。淮阴侯韩信、彭越、黥布等人以谋反罪被处死,司马迁敢为之立传,表彰他们对历史的贡献,就是“毋令独蒙恶声”翻案原则的运用。《河渠书》则是有感于军民征服水患而作,故于赞中提示说:“余从负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这一“悲”字是人民感情的体现。《瓠子之诗》云,“瓠子决兮将奈何?皓皓旰旰兮闾殚为河”。说的是黄河泛滥,广阔无际的村闾尽为河泊,人民蒙受无穷的灾难。但若能驯服黄河,它将造福人民,“宣房塞兮万福来”。司马迁亲身参加了堵塞黄河工程的壮丽斗争,他怎能不激动?《瓠子》之诗,就是当时塞河工地上的劳动号子,歌词为汉武帝所作。这些赞论,深深地表达了司马迁胸中的无限激情,增添了史传的光辉。

(3)阐明附记之法。历史事件有大小,历史人物有主次,一一详载,其势不能;若将次要事件,次要人物,全部删略,则不能存历史之真,亦修史者所不忍为。于是司马迁创造了附记法,载述史事人物主次分明,使得一部《史记》有如参天大树,枝叶扶疏,形象灿然。《史记》各体皆有附记。夏、商、周三本纪上溯先公先王,实质是附记。又《项羽本纪》附楚怀王熊心,《吕太后本纪》附惠帝刘盈。年表中,《三代世表》之前溯及五帝,亦为附记。《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附载小国。在《六国年表》中,秦表附有蜀与义渠,韩表附有郑,赵表附有代、中山,魏表附有卫,楚表附有鲁、蔡、燕、吴、越,齐表附有宋,即附见的小国随宗主国。晋为三家所分,而晋末之事附魏,因晋都为魏所有。《封禅书》记载敬礼天地山川百神,是为正体,而方士求仙炼丹的活动,即是附记。《管蔡世家》附文王诸子及《曹世家》。七十列传,丰富多彩,有专传、合传、类传之分。此外,附传人物更多于正传所载。

专传指一人一传,合传指二人以上合传,类传指以类标题之传。凡传目标题之外的人物即是附传。专传、合传、类传三种传中皆有附传。正传与附转,表示列传人物的主次,并非附传为可有可无的附属物。有的附传仅附其名,一般是载列子孙、戚友;有的附传为事类相从,最具特色。如灌夫附魏其武安侯传,胶着不可分,班固《汉书》即标为合传。周昌、任敖、申屠嘉附张苍传,以类相从,实为汉初宰辅类传,而标了专传之目,曰《张丞相列传》。司马迁在《管蔡世家赞》《三王世家赞》《鲁仲连邹阳列传赞》中阐明附记之例,就着重于“类”的比较。《管蔡世家赞》云:“太史公曰:管蔡作乱,无足载者。然周武王崩,成王少,天下既疑,赖同母之弟成叔,冉季之属十人为辅弼,是以诸侯卒宗周,故附之世家言。”此赞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是重申《自序》提示的立篇旨意。《自序》云:“大任十子,周以宗强。嘉仲悔过,作《管蔡世家》第五。”第二层,揭示大任十子,成叔、冉季之属为附记。《三王世家赞》说明“燕齐之事,无足采者”。但三王封立的策文,“文辞烂然,甚可观也,是以附之世家。”也就是说,武帝三子,封立为王,按例应作世家,然无事迹可采,只好取其封策文,权立世家。褚少孙不明此旨,在《三王世家》封策文之外去求世家,自然是终不可得了。《鲁仲连邹阳列传赞》云:“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这里明确地揭示了合传连类相及之义,往往打破年代序列。连类相及,可以看作是附传,也就是说,《史记》附记法的实质,就是历史类比法的引申。

(4)阐明互见、对比义例。《史记》的五体结构,能容纳丰富的历史素材,这是其优点。但是,一个人物的事迹或一个历史事件,总是错综复杂和彼此牵连的。所以,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史,若孤立地将一个一个人物分散来写,势必会造成记事重复冗赘,这又是五体结构的不足。司马迁为了弥补这一不足,并化短为长,运用了互见法和对比见义来组织材料,使有限的笔墨能够蕴藏丰富的内容。

互见法最基本的运用是详此略彼,互文相足,便于史事叙述条理分明。司马迁反复于篇中随文提示,作出交代,“事见某篇”,“语在某篇”。例如《周本纪》说,“其事在周公之篇”;《秦本纪》说,“其事在商君语中”;又说:“其语在《始皇本纪》中”;《秦始皇本纪》说,“其赐死语,具在《李斯传》中”;《吕太后本纪》说,“语在齐王语中”;《萧相国世家》说,“语在淮阴侯事中”;《留侯世家》说,“语在项羽事中”;“语在淮阴事中”等等,不胜枚举。这一类交代,仅是示例。未书明互见而实互见者甚多,其义深而微,其用显而著。运用互见法正名实,而于回护之中不失历史之真,其义就深而微。例如《秦始皇本纪》载:“二十九年,始皇东游,至阳武博浪沙中,为盗所惊。”《留侯世家》云:“秦始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始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始皇本纪》称“盗”,正名也;《留侯世家》书明张良,记实也。运用互见法塑造人物,形象鲜明,其用就显而著。例如《项羽本纪》集中笔墨刻画项羽灭秦抗暴的英雄形象。而项羽的残暴不仁,嫉贤妒能,偏爱群小,刚愎自用,逞匹夫之勇等等缺点和过错造成了他的失败,则于他篇分散载之。又《魏公子列传》塑造了一个礼贤下士的政治家形象。魏公子在魏,秦兵不敢出。似乎魏公子一身系魏王之安危。但是对魏公子的评价却在《魏世家赞》中写出,说明魏国的命运并不取决于魏公子的个人作用。并且在《范雎传》中记载了魏公子畏秦不纳魏齐而受到侯嬴批评的情节。《史记》中这类事例比比皆是。司马迁笔下的人物形象之所以光彩照人,而又能做到忠于实录,互见法的运用是一个卓绝的创造。

对比见义,深微之理,不言而喻。《张耳陈馀列传赞》提示云:“张耳、陈馀,世传所称贤者;其宾客厮役,莫非天下俊杰,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然张耳、陈馀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向者相慕用之诚,后相倍之戾也!岂非以势利交哉?名誉虽高,宾客虽盛,所由殆与太伯、延陵季子异矣。”张耳、陈馀合传就是有意将两人行事构成对比,赞论提示还应将二人行事与太伯、延陵季子对比,即不同篇章之间有对比。《卫康叔世家赞》提示卫宣公太子伋以妇见诛,弟寿争死以相让,应与《晋世家》载晋太子申生不明骊姬之过的行事相对比。王鸣盛曰:“《李广传赞》,美其死天下知与不知皆尽哀,忠心诚信于士大夫。《卫青传赞》则著其不肯招士,位尊而天下贤士大夫无称。两两相形,优劣自见。乃青名为不荐士,而倾危如主父偃,残贼如减宣,皆其所荐。又为郭解请免徙关内。然则青特不荐贤耳,于不肖者未尝不交通援引也。”《十七史商榷》卷六《史记六》。此论极是。

(5)提示微词讽喻义例。《十二诸侯年表序》云:“孔子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授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匈奴列传赞》云:“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这两则序赞借《春秋》以提示《史记》对当代史的记载多有微词讽喻。条列司马迁的讽喻手法,主要有五端,其一,状摹本人自矜声动态以寓讽。其二,引用他人之语以寓讽。其三,言古事以讽今。其四,用以褒为贬的反写法寓讽。其五,用无声的沉默以寓讽。试各举事例以明之。

《高祖本纪》载,汉高祖刘邦尊太公为太上皇,而“心善家令言,赐金五百斤”。因太公家令劝太公执人臣礼,刘邦心善之。“心善”二字揭示刘邦做作孝敬的内心世界十分妙绝。“赐金五百斤”这一行动,就是“心善”意识情不自禁的表现。又《叔孙通列传》载,叔孙通作礼仪,“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这更是自矜声色的典型例子。

引用他人之语以寓讽,莫过于对叔孙通的描摹。司马迁引鲁生语直斥叔孙通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作为铺垫。而后借叔孙通弟子之言,“诸生皆喜曰:叔孙生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这一贬一褒,相映成趣,使叔孙通好面谀以取宠的情态跃然纸上,嬉笑怒骂皆成讽喻。

言古事以讽今,《平准书赞》最鲜明。赞论叙写秦并天下,统一币制,“然各随时而轻重无常”,恰似汉武帝屡改币制的写照。接着笔锋一转,直斥始皇,暗喻武帝。“于是外攘夷狄,内兴功业,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也。”茅坤《史记评林》眉批云:“不及本朝,而以秦事为言若此,其旨深矣。”方苞《评点史记》亦云:“举秦事以譬况汉也。”

用以褒为贬的反写法以寓讽,有《酷吏列传序》《萧相国世家赞》《傅靳蒯成列传赞》等篇。《酷吏列传序》云:“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职矣。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下士闻道大笑之’,非虚言也。”司马迁巧妙地引《老子》的话寓意“下愚之人”闻道而笑,非难孔子,实际是以抑为褒,用以反衬对酷吏的评论,则“皆辞为褒而义存讥刺也”。《萧相国世家赞》云:“淮阴、黥布等皆以诛灭,而何之勋烂焉。”《傅靳蒯成列传赞》云:“太史公曰:阳陵侯傅宽、信武侯靳歙,皆高爵。从高祖起山东,攻项籍,诛杀名将,破军降城以十数,朱尝困辱,此亦天授也!蒯成侯周緤,操心坚正,身不见疑。上欲有所之,未尝不垂涕,比有伤心者然,可谓笃厚君子矣!”萧何是刀笔吏,为自保而谋诛韩信,故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成语流传。傅、靳、蒯成等人更是低能之将,因能阿谀逢迎皆封高爵,而攻城野战之将如淮阴侯、黥布等皆被诛灭,这难道是天意?高祖伐陈豨,蒯成侯周緤捧泪送高祖说:“始秦攻破天下,未尝自行。今上常自行,是为无人可使者乎?”高祖以为“爱我”,赐緤“入殿门不趋,杀人不死”。司马迁活画出了一副奴才相,而赞曰“此亦天授”,“比有伤心者然”,讥刺刻骨,显系以褒为贬。

用无声的沉默以寓讽。《匈奴列传赞》云:“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此为影射之讽,声东击西,讽喻汉武帝好大喜功而不能择贤,故伐匈奴建功不深。何焯《义门读书记》云:“下即继以卫、霍、公孙弘,而全录主父偃谏伐匈奴书,太史公之意深矣。”吴汝纶《点勘史记》亦云:“此篇后,继以卫霍、公孙二篇,著汉所择任之将相也。”《佞幸传》末忽赘二语:“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云:“一若以此二人本可入《佞幸》者。”不过综观司马迁的论述,他曲折婉约地批评武帝不能择贤,主要是指破军降敌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卫、霍二将毕竟以才能自进,并未深责,而是有抑有扬。又《平准书赞》不及汉事,《大宛列传赞》不评论征宛事,皆无声之讽。所谓无声之讽,就是不作直接的评论而寓有强烈的讽喻意义。《将相表》《刺客列传》创无字之序亦无声之讽。无声之讽要运用各种创造性的手法构成讽喻的环境和气氛,引人深思,唯司马迁能之。

(四)褒贬历史人物

《史记》以人物为中心。本纪、世家、列传三体均载人物,计一百一十二篇。因此,褒贬历史人物是史记赞论最主要的一项内容。

司马迁褒贬人物所要达到的目的是惩恶劝善,鼓励个人立名立节,劝诱为政者清平尚贤。

1论个人立名及生死之节

这方面的论赞,形式分散,篇幅较多,涉及面广,各阶层的人都有,很难一一条列,只能就司马迁的主要思想及褒贬尺度,略述两点于后。

其一,不以成败名位论英雄,褒扬对历史有贡献的人。司马迁为政治上的失败者项羽立本纪,陈涉立世家,破例为体,突出两人的历史地位,这是大家所熟知的。司马迁评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评魏豹、彭越“智略过人”,虽败亡身诛,“然已席卷千里,南面称孤,喋血乘胜日有闻矣”;评黥布“功冠诸侯”;评淮阴侯韩信“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评“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这些人物的个人事业最终都失败了,死得很悲惨,但他们对历史发展作出了贡献,赢得了司马迁肯定的评价。孔子布衣,怀道济世,他周游列国而不遇,退而著书立说,教授弟子,“传十余世,学者宗之”。屈原忠君爱国,他同邪恶势力作了决不妥协的斗争。司马迁在评价孔子、屈原二人时,一往情深。他用高山和大路来比喻孔子的学问,描写自己的心情说:“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参观孔子故居,“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司马迁称赞屈原的崇高品德可“与日月争光”,读其赋,悲其志,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反之,对于赫赫声名的暴虐人物,司马迁则投之以讥酸的感情。他批评秦始皇“自以为功过五帝,地广三王,而羞与之侔”;批评商鞅“天资刻薄”;王翦“偷合取容”,其孙“王离为项羽所虏”;李斯“阿顺苟合,严威酷刑”;蒙恬“固轻百姓力”而“阿意兴功”。始皇及其辅秦人物,个人功业虽就,但不恤人民,最终不免身败名裂,都受到了司马迁的笔诛。

爱憎分明,色彩鲜艳,感情激荡,是非皎然,这是史记论赞评论历史人物的特色。司马迁的感情与古代人民的思想情怀相一致,这是他不以成败名位论英雄的思想基础。但是,生活直观的感情与深思熟虑的哲学理智及实在史事往往有差别。一个公正实录历史的历史家,他的卓越史识,不仅要反映人民的直观感情,而且要忠实地记载史事,还要做出历史家的客观分析,也就是要做到爱不虚美,恶不毁功,把感情与史事二者统一起来。在这方面司马迁作出了很好的实践,一是载述和评论人物运用了冷静的理智分析;再是编纂方法运用互见法对材料作了艺术的布局。具体说,史记论赞往往直抒胸臆表达强烈的感情倾向,而传记载述则善恶必书;《自序》撮其要旨,侧重史事分析,又十分冷静。试以李广、卫青、霍去病等征伐匈奴的将领作一分析,以见其旨。

《李将军列传》与《卫将军骠骑列传》两两对照。司马迁写李广一唱三叹,对老将军的不平遭遇,寄予了深厚的同情,论赞达到高潮。“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倾倒之情,溢于言表。记载卫、霍,则多曲笔讽喻,论赞借苏建语批评卫、霍两将军虽声威赫赫,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又云“其为将如此”,蔑视口吻,运于笔端。司马迁还说,“李广才气,天下无双”;卫霍不败,是“军亦有天幸”。这些评论是人民直观感情的倾诉。旨在打动读者对李将军的同情,谴责专制政治亲亲疏贤的不公平待遇,吐发内心的不平。但感情并不是史实本身,因此司马迁在传中对史实作了详载。他实录了李广“自负其能”,几次覆军的事实,还记载了李广心胸狭窄,枉杀霸陵尉的事实,以及还有杀降的残忍行为等等,并不因爱而虚饰。反之,对于卫、霍敢于深入敌后,屡立战功的事迹,并不因恶而抹杀。同样,对陈涉、项羽、彭越、韩信等人的过失并不隐晦,而对秦始皇及辅秦人物的功绩也不抹杀。总之,司马迁是一个善于表露感情,而又善于克制感情,理智冷静的历史家,他能够做到评论历史人物着重于功过是非的实事分析,着重于指出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而不以成败名位论英雄,发扬了中国古代实录历史的优良传统。司马迁的杰出贡献更表现在他既能实录史实,而又表达了强烈的思想感情倾向,反映了古代庶民的喜怒情绪,这是司马迁“一家之言”的精华。

其二,不随世俗论是非,褒扬个人发奋取得成功的人。发愤,是指一个人身处逆境而其志不屈,更加激扬奋发而有所作为。《越王勾践世家赞》《伍子胥列传赞》《范雎蔡泽列传赞》《季布栾布列传赞》等篇较集中地论述了发愤精神。

司马迁首先承认,社会条件的顺利际遇对个人立名有很大的关系。《伯夷列传》云:“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那些岩穴之士,闾之人,想要“砥行立名”,若不附青云之士,想垂名后世是不可能的。《范雎蔡泽列传赞》说得更清楚。“范雎、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在封建社会,被压抑,受摧残的志士仁人不知有多少。但是,纵观历史,“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史记》卷六十一《伯夷列传》。平步青云,一生通达的人未必能立名。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第五十八章。,人只要发愤,是可以转祸为福的。所以司马迁对范雎、蔡泽二人终于显达于秦的结论是,固然是形势所至,但“二子不困厄,恶能激乎?”范雎若不是受辱于魏齐,蔡泽若不是见逐于赵,又怎能激发他们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呢?发愤精神推广开来,就是少小立志。对陈涉为人佣耕而有鸿鹄之志,韩信从人寄食而葬母行营高敞地,陈平宰社肉而思治天下等等,司马迁津津乐道,并非好奇,而是颂扬发愤、立志的精神。

一个人能不能发愤,需要具有两方面的精神素质。一要有坚忍顽强的奋斗意志,二要有忍辱负重的生死观。勾践卧薪尝胆,终报强吴。论赞评曰:“苦身焦思,终灭强吴,北观兵中国,以尊周室,号称霸王。勾践可不谓贤哉!盖有禹之遗烈焉。”勾践坚忍顽强,发愤雪耻,司马迁许之以“贤”。忍辱负重,更加难能可贵。《伍子胥列传赞》云:“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季布栾布列传赞》云:“季布以勇显于楚,身屦典军搴旗者数矣,可谓壮士。然至被刑戮,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负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终为汉名将。贤者诚重其死。”忍辱负重,自奋立名,如伍子胥、季布,司马迁认为是真正的“烈丈夫”。这一观点,不仅与世俗相违,而且颇谬于圣人的是非。一般的世俗观点,认为忍辱负重是“贪生怕死”,若被刑戮,“中材以上且羞其行”《史记》卷九十《魏豹彭越列传》。。孔孟遗教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而司马迁却说:“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司马迁:《报任安书》,载《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又说:“夫婢妾贱人感慨而自杀者,非能勇也,其计画无复之耳《史记》卷一百《季布栾布列传》。。”那些一遇侮辱就轻身自杀的人,在司马迁看来只不过是无可奈何的表现,并不是真正的勇士。

司马迁赞扬忍辱负重的前提是自奋立名,“弃小义,雪大耻”,不能把生命视为蝼蚁,而要充分发挥它的价值,这恰恰是极为重视人的尊严,认为人格不可辱,而不是提倡委曲求全。怎样处理好这二者的界限是很难的。他说,“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耳。”司马迁:《报任安书》,载《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人生最宝贵的生命不是不可牺牲,而要让它闪光,死得有价值。《陈涉世家》有一段精彩的纪实性议论透彻地阐明了生命所趋的哲理。陈涉与吴广在遇雨失期,“法皆斩”的生死关头,谋举大事,说:“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陈涉在动员徒属起义时又说:“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前后一连叠用七个“死”字,鲜明地提出了死重于泰山,或死轻于鸿毛两条道路供徒属选择。九百戍卒选择了死重于泰山的道路。可见懂得生命之所趋,就会产生大勇。司马迁评论晏子伏庄公尸而哭,成礼然后去,说:“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又说:“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评论栾布说:“栾布哭彭越,趣汤如归者,彼诚知所处,不自重其死。虽往古烈士,何以加哉!”评论蔺相如说:“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泰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懂得生命之所趋,重于泰山之死不辞避,这就是智勇双全的人。

怎样对待生命,是司马迁评论历史人物的一个重要尺度。举事成名,为国而死,如陈涉之发难,死重于泰山。保持气节,尽忠报国而死,如齐布衣王蠋义不北面于燕,“自奋绝脰而死”,死重于泰山。守正不屈,为义献身,如屈原之沉渊,公孙杵臼和程婴之救孤,死重于泰山。扶危济困,重然诺而死,如侯嬴自刭以励军;刺客、游侠以死抗暴,死重于泰山。耽于安乐,碌碌无为而死;贪慕荣利,争竞而死;助纣为虐,效忠暴君而死,则死轻于鸿毛。如商鞅、李斯、蒙恬等残民而死,武安侯田蚡陷贤而死,袁盎、晁错相仇而死,皆轻于鸿毛。统观《史记》全书,司马迁精意述论每一个人的下场,在“死”的关节上大做文章。《报任安书》云:“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人要盖棺才能论定,所以生命的最后闪光是人之大节。可以说,司马迁关于“死”的精彩议论,是《史记》独具的特色,其所寄托的爱憎幽思之情,凝聚着丰富的人民性。

2论为国者治政之得失

这方面的论赞,集中反映了司马迁的政治观点。简括其要点如下。

第一,主张大一统,颂扬秦始皇汉武帝之功。《秦始皇本纪赞》云:“自缪公以来,稍蚕食诸侯,竟成始皇。”《六国年表序》称赞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自序》肯定汉武帝的功业,说:“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内修法度,封禅,改正朔,易服色。”《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和《建元已来王子侯者年表序》也都明确肯定汉武帝“强本干,弱枝叶”的推恩措施,称扬说:“盛哉,天子之德,一人有庆,天下赖之。”

第二,主张顺民之俗,颂扬无为政治。如高祖、吕太后、孝文帝诸本纪赞,律书序,萧、曹世家赞等篇。汉高祖刘邦,起自匹夫而是“天统”,是因为他顺民之俗,“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吕太后无为,“民务稼穑,衣食滋殖。”汉文帝“能不扰乱,故百姓遂安”,司马迁许之为“德至圣”的“仁”君。萧何为相,“因民之疾秦法,顺流与之更始”。曹参因循,“天下俱称其美”。

第三,崇尚德治,反对暴政。循吏、酷吏两传赞对照立论。《循吏列传序》云:“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酷吏列传序》云:“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这里,司马迁并没有绝对排斥“法治”,而只是认为“刑法”不是治政的根本,不能带来太平。《秦楚之际月表序》说,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而后有天下,子孙百世不绝。秦以暴力得天下,“销锋镝,豪杰,维万世之安,”结果二世而亡,“向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自序》云,“非兵不强,非德不昌”,“黄帝、汤、武以兴,桀、纣、二世以崩,可不慎欤?”这些论述表明了司马迁崇尚德治,反对暴政的思想,但他并不赞同俗儒们将德治与法治对立起来的迂腐观点。他认为暴力和法,是治政之“具”,不可缺少。但“具”只是手段,不是治政的目的。“汉兴,孝文施大德,天下怀安”,这才是目的。为政之道,是以“德治”导致天下太平。

第四,主张任贤使能,颂扬治平天下的贤相良将。《刘敬叔孙通列传赞》引谚语说:“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治平天下需要众多的贤才。周文王、武王之有天下,因有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佐文王,有周公、召公、毕公、尚父之伦辅武王。秦并天下,楚灭汉兴,都是因为有一大批贤相良将在起作用。《自序》提示立篇旨意,喜欢用“嘉”字和“能”字。如“嘉仲悔过,作《管蔡世家》”,“鞅去卫适秦,能明其术,强霸孝公,后世遵其法,作《商君列传》”。三十世家序目用了二十个“嘉”字,七十列传序目用了十八个“能”字,这一区别谨严的用字,表现了世家、列传的等级序列。诸侯为藩辅,将相乃爪牙。蔡仲悔过为藩辅,司马迁用“嘉”字以彰其善。商鞅以策谋辅秦立大功,司马迁用“能”字以扬其才。这些评论表现了司马迁对人才的珍惜,充分肯定了人才的社会作用。《史记》之所以以人物为中心,就和这一任贤使能、珍惜人才的思想有关。历史并非帝王的个人政绩,而是包含着一大批贤臣良将的共同努力。冯唐论将,司马迁为之立传;赵王迁诛贤害良,司马迁予以谴责。《楚元王世家赞》论贤人君子为国之祯祥,斥乱臣小人为亡国的祸胎。“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任,诚哉是言也”。司马迁把用人的得失,提高到政治成败、国家兴亡的高度来立论。认为即便是尧那样的贤君,“得禹而九州宁”,如果想要治平天下,“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这些精彩的议论,表达了古代人民对贤人治政的向往,应该说是一种进步的历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