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史记成书的历史条件
司马迁的生卒年,学术界争论很大,各有五六种说法,迄今无定论。根据王国维的考证,他生于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145年),约卒于昭帝之初(公元前86年),享年约六十岁。司马迁一生恰与雄才大略的汉武帝相始终,适值西汉鼎盛时期,这也是中国封建制度确立以后的第一个盛世,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各方面都出现了空前蓬勃的发展局面。司马迁降生在这个盛世,完成了空前的历史巨著,正是应运而生。
首先,如何巩固西汉王朝的统治,需要总结历史的经验,作出学术的综合。早在高帝之初,即让陆贾总结“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史记》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的历史经验,寻求长治久安之术。陆贾总结亡秦的教训是:秦代“事愈烦而天下愈乱,法愈滋而奸愈炽,兵马益设而敌人愈多。秦非不欲为治,然失之者乃举措暴众而用刑太极故也”《新语·无为》。。这一套治国理论,刘邦“称善”,左右呼“万岁”《史记》卷九十七《郦生陆贾列传》。,从而确立了汉初的无为政治。孝惠皇帝和高后继续执行这一治国方针,“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天下晏然,“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史记》卷九《吕太后本纪赞》。。到了武帝即位的时候,民则人给家足,而府库余货财,农业技术提高了,手工业发展了,城市兴起,商业发达,全国一片欣欣向荣。可是,一百年前,在秦汉之际,“三十年之间,兵相骀藉”,“死人如乱麻”《史记》卷二十七《天官书》。。陈涉发难,项羽灭秦,刘邦兴起,“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史记》卷十六《秦楚之际月表序》。。翻天覆地的历史变化是怎样发生和发展的?这需要对学术作出综合的研究来回答。与司马谈同时而与司马迁相及的淮南王刘安,就纠集学者编集了一部“观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淮南子》卷二十一《要略》。的《淮南子》,进行学术综合的工作。董仲舒倡“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治《公羊春秋》,宣扬大一统,也是做学术综合的工作。司马谈、司马迁对这一问题有着深刻的认识,追溯到春秋战国之世。《十二诸侯年表序》云: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馀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赵孝成王时,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势,亦著八篇,为《虞氏春秋》。吕不韦者,秦庄襄王相,亦上观尚古,删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为《吕氏春秋》。这段议论把学术总结与现实的政治紧密相连,表明了司马谈、司马迁的学术思想,效《春秋》拨乱反正,综合学术为治政服务,司马谈临终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又说:“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司马迁也说:“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以下引文凡未注者即《自序》。。历史使命感,使司马谈、司马迁父子自觉地肩负起述史的任务,并且确定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报任安书》,载《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的述史原则,探究历史之变,回溯以往,推察未来,用以回答汉朝之所以兴以及如何巩固、发展的问题。清代学者钱大昕说,《史记》的“微旨”有三,“一曰抑秦,二曰尊汉,三曰纪实”《与梁耀北论史记书》,载《潜研堂文集》卷三十四。,这正是司马迁所处时代的精神和时代的使命。
其二,西汉文化的发展,提供了修史条件。司马迁修纂《史记》,是“长期的历史研究成果的集中体现”白寿彝:《史记新论》,求实出版社1981年出版。。如果没有《春秋》《尚书》《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等史书的先后问世,就不可能凭空冒出《史记》这样的巨著来,司马迁能够运用这些典籍,是西汉的文化发展提供的条件。因秦汉时期,书籍的传布,主要用简策书写,得书十分困难,昂贵的缣帛书更非一般人所能得。秦始皇焚灭诗书史记,以愚黔首,还不准民间读书、藏书,制造了人为的困难。《汉书·叙传》云:“(班)斿以选受诏,进读群书,上器其能,赐以秘书之副。时书不布,自东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诸子书,大将军白不许,语在《东平王传》。”成帝之时,尚且如此,何况武帝之世。但司马迁却能“史记石室金匮之书”。这些图书是西汉王朝长期收聚起来的。班固说:“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称曰:‘朕甚闵焉!’于是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颜注引刘歆《七略》云:“外则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内则有延阁、广内、秘室之府”《汉书》卷三十《艺文志》及注。。早在惠帝四年,汉朝就废除了挟书律,奖励献书,提倡讲学。汉文帝曾派晁错到济南记录整理九十余岁老人,故秦博士伏生口授《尚书》。汉武帝即位之初,就“征天下举方正贤良文学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汉书》卷六十五《东方朔传》。。汉武帝还下令,“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卫宏:《汉仪注》,载《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集解》引如淳说。。所谓“序事如古春秋”,就是进行年月日的编纂整理,使天下计书皆为有用史料。成帝时刘向校书,国家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汉武帝“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实际上就是进行典籍整理。这个工作由太史主持。司马迁说:“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司马谈、司马迁相继主持文化典籍的整理工作,得以阅读秘籍图书,成为最博学的人。《史记》虽为司马迁私撰,实际上动员了整个太史府的力量。太史府等于是国家给司马迁设立的书局。
其三,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加强了中央集权的统治。宏阔昂扬的时代,是《史记》成书的直接背景。汉武帝击胡攘越,开拓疆土,内兴功作,改革了上层建筑,加强了大一统的皇权统治,造成了西汉王朝的博大气象。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原本是汉武帝身边的亲信,积极参与了汉武帝事业的兴作。司马谈对封禅制礼,起了重要作用。司马迁从巡武帝,目睹各种盛大的典礼场面、阅兵仪式,以及游猎活动,领受了宏阔昂扬的时代精神。司马迁还奉命出使西南夷设郡置吏。《报任安书》说:“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这是青年时期司马迁思想的真实记录。“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内修法度,封禅,改正朔,易服色,作《今上本纪》第十二。”司马迁充分肯定了汉武帝的事业。他在答壶遂问中说:“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司马谈计划述史至于麟止,鲜明地表现了这一思想倾向。司马迁继承这一思想,认为“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史记》载武帝一朝史事,篇目和字数均占四分之一。许多篇章都有司马迁活动的足迹。《史记》的体大思精是和司马迁直接参与汉武帝宏伟事业的活动分不开的。也就是说,武帝一朝的宏伟气象是《史记》成书的直接背景。
其四,汉武帝后期阶级矛盾尖锐化,为司马迁“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的方法论提供了现实的依据。“原始察终,见盛观衰”是司马迁研究历史的一条重要理论原则。司马迁用这样的方法,认识到汉朝的统一和制度,是继秦朝历史的发展,从而肯定了秦朝的统一之功。同时,从秦朝覆亡的原因,又看到了当时政治的危机。例如他在《平准书》中就指出汉武帝步秦始皇的后尘,“竭天下之资财”以恣其欲,并不以为怪。因为皇帝视天下“子民”为一人之私产,毫无节制地挥霍,把天下人民推入了火坑,其源盖出于皇帝高度集权之弊。“事势之流”,就是指汉武帝效秦始皇专制纵欲,带来了社会危机。他从各个方面揭露了当时社会矛盾,得出“物盛而衰,固其变也”《史记》卷三十《平准书》。的结论。当汉武帝和臣僚们正在弹冠相庆丰功伟绩的时候,司马迁却看出了汉王朝统治的危机,在《酷吏列传》中直言不讳地批评严刑峻法激起了农民起义,这实在是了不起的见识。可以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具有辩证法的思想光辉。司马迁既尊汉而又批判,既看到它的兴盛而又看到它的弊病。两千年前的司马迁有如此不凡的识见,来源于他对现实社会演变的深刻观察。西汉社会在“文景之治”的升平时期,就已隐伏着对立的阶级矛盾。贾谊、晁错在政论中就发出了呼喊。到武帝之世,矛盾有了进一步的激化。“当此之时,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同上。。到了武帝后期,由于汉武帝过度使用民力,造成了“海内虚耗,户口减半”《汉书》卷七《昭帝纪赞》。的残破局面,阶级矛盾日趋尖锐,各地爆发了农民起义,动摇着汉王朝的根基。司马迁目睹这一时势的变化,不能不对天命论产生怀疑,不能不对“今上圣明”的述史主题进行修正。所以《史记》内容呈现出尊汉与暴露的矛盾,正是司马迁所处时代剧变的反映。
其五,文景之世开明政治的流风余韵,启迪了司马迁自成“一家之言”。汉文帝即位,发动了对秦王朝暴政的批判,吸取“雍蔽之伤国也”贾谊:《过秦论》。的历史教训,鼓励臣民直言极谏,并定为举贤良方正的基本条件。汉武帝专制有别于秦始皇的根本之点,就是还能容忍臣下直言,故有晚年悔征伐之事。汲黯在廷对时说:“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史记》卷一百二十《汲郑列传》。汉武帝怒而不罪。所以在汉武帝时代,虽罢黜百家,而文网未密,臣工士庶,尚能直言议政。故司马迁述史,汉武帝未予干涉。尽管卫宏记载了武帝削除景纪、今上纪的流言,但未禁司马迁著书。在这一环境下,司马迁才敢于直言,实录史事,虽有忌讳之辞,而能终成一家之言。
以上各点,是为《史记》成书的客观条件。
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是西汉著名的学者和历史家,任太史令。他首先提出并构思创作一部融会百家学说、贯通古今的历史巨著。《太史公自序》载“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就是司马谈发凡起例的规划。从这一述史断限,可知司马谈作史起于元狩元年(公元前122)。
司马谈用司马氏祖先“世典周史”的光荣家谱教育司马迁,启发他肩负历史使命,成长为一个自觉的历史家。司马迁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他少小立志,要和父亲一道来完成这一旷世大典。司马迁勤奋攻读,十岁时就能阅读古文书籍,《春秋》《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等。司马迁为了熟悉社会,了解民情,网罗天下放失旧闻,二十岁时就广游祖国名山大川,搜奇访古。司马迁二十壮游事在汉武帝元朔三年(公元前126),重点在南方,故他在《太史公自序》中自述为“二十而南游江淮”。司马迁壮游亲切地感受到汉王朝盛大的时代气息,领略了山川的豪气,开阔了视野,扩展了胸怀,增长了见识和才干。同时也接触了下层社会,不仅吸收了人民的语言,而且了解到人民的疾苦。当他后来受李陵案株连遭迫害时,自然要联想到下层人民生活的悲惨景况,从而对残酷暴虐的统治者发出控诉。
司马迁壮游回到长安。接着他又向当时著名的大儒孔安国学习《古文尚书》,向董仲舒学习《公羊春秋》,从而成长为一个学识渊博的学者。汉武帝征求文学材力之士,司马迁做了郎中。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司马谈病死。这时司马迁三十六岁。谈临终嘱咐司马迁继承自己的事业,一定要完成通史著作。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司马迁继任太史令,独立担当了修史任务。至太始四年(公元前93)基本完成。这一年司马迁写《报任安书》,透露了他写作《史记》的情况,因李陵案而亲身体验了专制暴政的荼毒,从而升华了《史记》的主题。
《报任安书》是研究司马迁思想和写作《史记》最直接的资料。《文选》本所载《报任安书》论及《史记》五体序列为表、本纪、书、世家、列传,与《太史公自序》不合。《自序》所载五体序列即今本《史记》序列,为本纪、表、书、世家、列传。此可证司马迁写《报任安书》时,《史记》还没有最后编定。其写作程序,十表最先完成,作为纲目,是在全书定稿后才将本纪提前的。
《史记》记事上起黄帝,下迄太初。重大事件如李陵、贰师之降匈奴,征和二年巫蛊案,武帝封禅巡游等讫于天汉征和之际。征和之后,《史记》仍在删订改削,有记事讫于后元二年者。《史记》中有十五个篇目涉及太初以后记事尽武帝之末,从天汉元年至后元二年(公元前100—公元前87),前后十四年,总计一千三百六十六字,只不过是司马迁对历史变迁“综其终始”的简略附记,与作为时代断限的太初并不矛盾。《史记》各体所记史事大势,均断限在太初,故太初以后名臣显宦,概不作传。《史记》断限太初,说明司马迁从太初元年起正式定稿《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序列诸侯王事至太初四年而讫,此为下限太初元年之发展,也是“至太初而讫”的极限。
上述过程说明,司马迁作史分为三个阶段。元狩元年司马谈发凡起例。从元朔三年到元封二年,司马迁壮游、受学,赞助父谈修史,前后十八年,是为助手阶段。从元封三年到太始四年,其间十六年,是为司马迁发愤著书阶段。这期间时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汉王朝由盛而衰,司马迁受李陵之祸,这都激发着他发愤著书。征和以后至武帝之末六年为第三阶段,司马迁最后编定《史记》,继续删订改削,补苴拾遗,死而后已,司马谈发凡起例,司马迁踵成其业,父子两代共同写作了三十多年。《史记》是司马谈、司马迁父子两代人的心血结晶。
唐刘知幾论良史必须具备“才、学、识”三长,清章学诚又加之以“德”。这“才、学、识、德”四大要素,司马迁可谓兼备一身。司马迁聪颖勤奋,十岁诵古文,养育了他的“才”。得天独厚的家学渊源和师承,培植了他的“学”。壮游与受祸锤炼了他的“识”。史官世家的血统和气质,司马谈尽忠尽孝的教育,临终遗言的嘱托,涵育了他的“德”。这些就是《史记》成书的主观条件。
总之,《史记》之所以成为一部不朽的名著,乃是主客观条件的统一。西汉的大一统和文化高涨,汉初的无为政治与言论开放,汉武帝的雄才大略及其宏伟事业,这是大一统社会形成后的历史必然。《史记》中波澜壮阔的历史图景就是对这一历史必然的描述。司马谈领会了时代的要求,立下述史壮志;司马迁以他的超群识见通古今之变,在创作过程中不断追寻历史之变,升华述史主题。在司马迁手中,《史记》主题作了两次飞跃式的升华。一为太初元年修改《史记》断限,增强现代史内容,以“见盛观衰”;二为司马迁受李陵之祸发愤著书,扩展了《史记》的社会内容,面向下层社会,吐发不平际遇,形成了“是非颇谬于圣人”的异端思想,使《史记》熔铸了人民性的成分。虽然我们无法考证司马迁作史的先后篇目,对《史记》主题思想的升华过程不能做出具体的描绘,但其发展脉络有如上述,具有清晰的轮廓。